“这是我第一次决定将它说出来。我想说完。”卓皓空轻声道。

无线电的那头，林碧静静地聆听。在卓皓空的叙述里，她似乎能看见他的声音描绘出来的画面。又一次出任务。他们戴着氧气罩从六千多米的高空跳伞。自由落体时，卓皓空扭头，向咫尺之距的雷子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雷子长得浓眉大眼，但是表情生动，憨厚里透着聪明劲。他们还那么年轻，经历过魔鬼般的训练，经历过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们已经有足够的自信与能力，能够完成所有的任务，包括这一次。

离地一千多米的时候，降落伞打开。这一次，他们要抓捕边境一群极其危险的凶徒。危险系数是最高的，可是他们胸有成竹。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按照计划，他们将那群凶徒包围。可是，就在他们准备撤退的时候，几名漏网之鱼突然冲了出来，手里还抓着当地的村民作为人质，正好就在他和雷子负责的线路上，两人很快交换了眼神和手势，一开始的计划很清楚：雷子在明，他负责干扰对方的视线，卓皓空在暗，负责击毙凶徒。他们曾经在特训上做过无数次相似的模拟，他们对自己的业务能力有信心，可是，在所有的模拟中，他们忘记了一个很大的变量：如果人质，与凶徒，本身就是一伙的呢？

那群凶徒在这里扎根多年，早已与当地的村民融为了一体，所谓的人质，也只是他们惯常的脱身手段。

可是，当时的雷子与卓皓空并不知道，当雷子冲人质做出暗示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卓皓空的子弹没有射中凶徒。而对面的雷子，早已经缴出了武器，没有任何反击之力。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卓皓空失手，歹徒开枪，雷子中枪。然后，后援部队赶到……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了下去，我冲过去想接住他，可是来不及了，他倒在了泥泞里，眼睛睁得很大，一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是信我的，可是我失手了。我辜负了他的信任。我把他害死了。”卓皓空轻声道。

周围雪风朔朔，他却能闻到那天丛林里的泥腥味，还有在雷子身下蔓延的血的味道，那个味道始终萦绕在他的鼻尖，这么多年，也不曾减淡。

死讯，是他亲自告诉雷子的父母的。还有白珊。

雷子的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他们的悲伤表现得克制而得体，即便知道前因后果，他们也不曾埋怨卓皓空一句。儿子选择走了这条路，他们是有心理准备的。

白珊同样表现得很通情达理，当卓皓空讲完这一切后，白珊先怔了一下，然后张臂抱着了卓皓空，“不怪你。”白珊说：“雷子也不会怪你。”

没有任何人怪他，谁也没有想到人质与凶徒会是一伙，卓皓空的决定和技术也没有任何人质疑，可恰恰就是因为他们太体贴，他们太为卓皓空着想，反而让他更加恨自己。他本可以更谨慎，更周全一些，本可以瞄得更准一些，反应更快一些。他明明有那么多的错，为什么他们从不责备他？

他始终无法原谅自己，这也是他选择退役的原因。

林碧静静地听着，卓皓空说得轻描淡写，他的声调甚至没有任何起伏，就好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这个故事离普罗大众的生活是遥远的，那些血与火，生与死，守护与牺牲，仿佛都是影视作品里才有的故事，可是这些故事，又是真实存在着的，存在在卓皓空真实的经历里。她突然能够理解，偶尔在他身上出现的杀伐之气，以及他与这个世界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到底缘何而来了。他行走在光与影中间，他是灰色的守护者。

“嗯，你害死了他，还有那个开枪的人，那个人质，那次任务，那个地方，每一种结果都是无数个偶然或者必然的因素共同决定的，我们可以通过他们去找到规律，但是无法修正已经造成的错误数据。”一阵沉默后，林碧轻声道：“可是不能困在这里，要往前走，一直往前走，走到真正的结论那里。那些错误的数据才有价值，不然，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她只能用她的经验来宽慰他，不可以因为一次错误，而停滞不前。每一个实验，往前走的每一步，都充满了错误。但是他们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也并不是你自我放弃的理由。这种感觉很复杂，林碧并不擅长言语表达，她说得颠三倒四，可是，卓皓空却听懂了。她说这是他的错，没有安慰，也没有再用那些通情达理的态度为他开解，他的失察就是他的错，错已经造成了，又能怎样呢？和雷子一起去死吗？无非是，继续往前走，带着自己的错误与责任，负重而行，直到某天达到某种完满。

这种直面的态度，让卓皓空突然觉得释然。沉重，但是释然。

“谢谢。我还在往前走。”等了一会，卓皓空低声道。

“看见光了吗？”无线电那头，林碧的声音淡淡的，仿佛就在眼前与他自然地碎语。

“唔……”

卓皓空抬头望去，就在前方，原本连星光都没有的雪原上，一束强光从远处直射而来，照亮了他前方的路。

“看见了。”他说。

“我做了一盏灯。”林碧回答：“跟着光走，那些狼不敢靠近。”

一盏炙人的射灯，放在了舱门口，照亮着卓皓空回来的方向。它真的太明亮，亮得连黑暗都被劈开，卓皓空踩在用光铺出来的道路上，光束的尽头，是一架飞机，还有……她。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在靠近飞机的时候，卓皓空看见了站在射灯后面的林碧，小小的身形，站在一盏巨大的光柱后，便仿佛光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在她的身后，则是一架横亘在雪原里的飞机，静穆而庞大。

卓皓空突然笑了。

他想，他真的招惹了一个了不得的人呢，可是，怎么办，他突然想一直招惹下去了。

那天晚上，卓皓空平安归来，他们在机舱里又度过了一夜。明明生死未卜，可是那一夜竟睡得无比踏实。

相比之下，试飞基地里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新闻发布会很成功，关于zg001即将在拉斯维加斯亮相的通稿已经发了出去，一时间万众瞩目。可是，林碧他们生死未卜，这个仓促间放出去的消息非但没有让大家兴奋，反而让大家更揪心，伍媚几乎一宿未睡，她安抚着场内的每个人，回答着从各个地方打来的电话，还要督促当地的搜救行动不能停下来。搜救已经越来越消极，如果不是吴松一直在现场指挥，可能早就已经停了下来。卓皓空出事后，吴松几乎没有合过眼，黑眼圈快比得上熊猫了。入夜后，吴松难得回基地一趟，伍媚拦住他，问：“有消息吗？”

吴松摇头。

“如果一直没有消息，和老钱一样，就这样消失了……”

“不会的，会找到的。”吴松坚定地点头。

伍媚没有做声，一直绷着的她此时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吴松有种想上前抱住她的冲动，按照他以往的经验，现在最适合趁虚而入了，可是吴松没有动，他定定地看着伍媚，道：“会找到的。”如果真要安慰伍媚，她并不需要一个虚假的拥抱，而是必须找到林碧和卓皓空。

卓少那个混蛋，难道真死了吗？

雪原。

卓皓空醒得很早，一夜的安眠对他的伤大有好处，林碧还在睡，他悄悄地爬起来，利用这段时间重新准备好装备，昨天走出的路并没有白费，卓皓空已经大概推断出了他们所在的位置，如果真的要出无人区，即便以他的速度，也需要走两天。他们的存粮不多，他必须试一试。

这一次出发，卓皓空没有惊醒林碧，只是给她留了一个便条，大概就是：出去两天，照顾自己，紧闭门窗。我会回来接你。

上次他也曾对她说过这句话，在尼泊尔，将她一个人扔在珠穆朗玛峰的时候。

这样一想，卓皓空心中多少有点愧疚。他总是丢下她一个人，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义无反顾地信任他，一次又一次。所以，他也不会辜负她的信任。

等林碧醒来的时候，卓皓空已经离开了，林碧看过他留下来的便条，顺手打开遮光板，窗外仍然是皑皑白雪，但是天气不错，阳光照着晶莹的雪，泛着很美很美的光。卓皓空几乎留下了所有的食物。她所能做的，便是等他，等他回来接她。打定这个主意后，林碧开始认真地想一个问题：这两天时间，做点什么好呢？嗯，对了，好像有一个数学公式，一直没有解开，正好用这两天时间想一想……

她安然得不像一个身处绝境的人。就是，信他。信一个人的感觉，大抵不过如此了。

……

搜索到了第四天，其实所有人都已经放弃了，在他们的想法里，就算他们在空难里侥幸不死，在荒郊野外里待了四天，大概也八九不离十了。当地的搜救人员已经开始频频开小差，simon也是一副“哎呀大家节哀”的表情，柔柔的眼睛都哭肿了，如果说这个试飞基地有谁似乎对此完全没有受到影响，那个人大概只有许墨了，自从发布会之后，许墨一下子变得很忙，忙来忙去的，几乎都没有时间过问搜救的事情。试飞基地有很多人暗地里骂他冷血，这个骂名并没有太冤枉他，他就是冷血，一门心思地扑在如何让zg001风光亮相上。试飞只剩下最后两项，总部的另一架样机也即将运过来，他真的很忙，连伍媚这几天都很少见到他。

伍媚自认没有那么坚强，她成天守在基地，等着搜救消息，到了第四天，当伍媚呆坐在大厅里时，许墨走过来，淡淡道：“新的样机已经到了，明天试飞会重启，让吴松从搜救小组里撤出来，好好休息，准备下一次试飞。”

那么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就是在下达一个最简单不过的指令。

伍媚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将吴松撤下来？如果没有吴松在那里盯着，所有的搜救几乎就要停摆了！林碧和卓皓空就真的回不来了！难道许墨根本就没有一点考虑吗！

“考虑到吴松的状态，我也在向总部申请另外一名试飞员。”许墨继续道。

伍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强忍着几乎喷溢而出的怒火，冷着声，一字一句道：“我以为，你至少是喜欢林碧的。”

虽然五年前许墨选择了出走，可是，伍媚曾经见证过他与林碧的感情，在清大的时候，在老钱办公室的时候，眼神是不会骗人的，许墨看林碧的眼神，那么轻柔而宠溺，这是心中有爱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也许那份爱并不是男女之爱，也并非矢志不渝，可起码，至少，是喜欢的。喜欢一个人，与不喜欢一个人，那种细微的差别，伍媚是明白的。哪怕这次重逢，虽然许墨已经有了女友，但他对林碧也并非完全不关心，第一次试飞失速的时候，伍媚能看见许墨眼里的揪心，以及获悉他们平安之后，明显松了口气的宽慰。

但是这一次，太奇怪了，许墨太奇怪了，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就算是普通的同事，现在的状况也如油烹火燎般不安才是。

“我以为，你至少是喜欢林碧的。”伍媚的质问，很克制，但是并不容许他回避。

许墨没有回避。

他迎着伍媚的视线，淡淡问：“然后呢，和她一起去死吗？”

伍媚语塞。

“zg001项目，是多少人的心血，你很明白，为了完成它，我们个人的情绪还重要吗？”许墨垂下眼眸，按部就班道。还是淡得没有一点感情，理智得让伍媚没办法反驳的语气。

伍媚当然清楚，对她而言，这个项目还有另外一个深层的含义。老钱的遗愿。老钱是死在这个项目上的。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办法做到如许墨一样置身事外。

“准备接样机吧。”许墨说完，转身离开，在离开大厅的时候，李锐和周俊正好进来，他们也接到了新样机即将抵达基地的通知，机务小组准备对样机进行例行检查。周俊对许墨这几天的表现很是不耻，在经过许墨身侧时，暗搓搓地念了一句：“冷血怪”。许墨似听见了，也似没听见，神色未动地离开了。倒是李锐，伸手将周俊拉了一把，阻止他继续胡说八道。

等许墨走远后，周俊兀自愤愤不平道：“说他冷血怪怎么了，他本来就是冷血怪，林工和卓皓空好歹也是项目的功臣，上次失速试飞这么惊险，那些数据可都是他们用命换的，许墨说换人就换人，说污蔑就污蔑，说放弃就放弃，这还是人吗！”

“我昨晚看见许工了。”李锐轻声说：“他一个人站在外面，看着天空。他看的方向，是林工他们出发的方向。”

周俊愣了愣。

“谁知道呢，每个人心里都有谜，他在那个位置上，要考虑的东西很多，他的所作所为也不能说错。”李锐到底成熟一些，他拍了拍周俊的肩膀，宽慰了几句。周俊脸上还有愤愤之色，但终究还是隐忍了下去。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大厅里面，伍媚也打起精神，开始准备后面的工作安排。

三人刚聚在一起聊了没几句，吴松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满脸欢喜，大大的眼袋里都装着激动的情绪。

“收到信号了。”吴松有上句没下句地嚷嚷道：“我收到信号了。是卓少发的。……他们还活着！伍媚，他们还活着！”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很快变成了欢呼，伍媚的眼泪直接涌了出来，她扑上前，什么都不想地抱住吴松，此时此刻，给他们带来这个消息的吴松，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试飞基地里很快被这个好消息传遍，一支救援小队已经按照卓皓空提供的方位出发了。

昏暗的实验室里。

vivian推开门，望着戴上耳罩，盯着电脑屏幕的许墨，用口型说了一句，“林碧他们还活着。”

屏幕的微光照着许墨的脸，以及是镇定的，镇定而冷静。

“知道了。”许墨说完，又继续低下头去。

vivian欲言又止，想了想，退出了门去。

许墨仍然盯着屏幕里的数据，仿佛对这个消息没有任何触动，只是手抬起的时候，不知怎么撞倒了旁边的一杯水，水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