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到了傍晚时分，当地的搜救人员依旧没有发现zg001样机的任何踪迹，可能他们的搜索方向出了问题，也或许……所有的痕迹，都已经成为了废墟与余烟，再不可寻，大家并不惊奇于这个结果，如果不是中方在继续施压，他们早就放弃了搜寻。

林碧自制的无电线盒正在滴滴滴地发送着求救信号，随着天色渐沉，昨晚铩羽而归的狼群，又在外面渐渐地聚拢了起来，狼群举起后，仍然围着机舱，对装在里面的猎物虎视眈眈，跃跃欲试，随着狼王昂首的一声嘶吼，狼嚎声此起彼伏，似乎比昨晚的狼群数量更多了。卓皓空有了昨晚的经验后，早早地检查了整个机舱的门和窗户，确定飞机处于一个完整的封闭状态后，才安心让林碧躺到自己身侧。

林碧紧紧地挨着卓皓空，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量，卓皓空还是有点发烧，飞机上用来应急的抗生素已经用完了，也亏得是卓皓空本身的底子好，才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始终没有倒下，而且还在慢慢地恢复。

第一声狼嚎响起的时候，林碧下意识地抱住身边的人，她又想起那个梦。卓皓空能感觉到怀中人开始瑟瑟发抖，这让卓皓空觉得揪心，如果救援人员再不能及时出现，也许最先出问题的，并不是他，而是林碧。他们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束手待毙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卓皓空决定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虽然林碧一直反对，可是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卓皓空在飞机上找到了一些简单实用的求生工具：匕首，指南针，以及林碧做好的无线电发射盒，他要出去找信号。林碧准备了一些干粮。离开的时候了卓皓空身上依然有点发烫，可是林碧已经找不到更多的抗生素了，她被卓皓空以“腿太短，怕一出去就被积雪给埋了”为由，强硬地留在了飞机里，只能和她的“小短腿”一起，等着卓皓空带回最新的消息。

林碧送卓皓空出舱门，那是飞机失事后，两人首次走出飞机机舱，打开舱门的一瞬间，林碧只觉得眼睛一花，差点被白茫茫的雪给刺到，目之所及，除了雪，就是雪，好像被世界遗忘的地方。他们简直和雪结了缘。

她默默地目送卓皓空消失在视线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折返回机舱内，林碧的额头顶着舱门，低声道：“小z，请一定一定，让他好好地回来。”

卓皓空离开飞机迫降的地方，走进了雪原深处，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可是多年来的求生经验告诉他：如果想活着，就必须走出去，没有人能够当你的救世主，除了你自己，更何况，他现在还要背负另外一个人的生命，那就是林碧。林碧……这样一条宝藏女孩，卓皓空可不希望她同自己一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很多年了，很多年来，卓皓空几乎已经失去了这样强烈的求生欲，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他要她活下去。

按照飞机雷达彻底失灵时最后的定位，他们现在所滞留的地方，应该是基地偏北的某地，人口聚集地在南边，只要一路向南，就应该能看到人烟或者找到能发送接收信号的所在，只要有信号，就可以发出求救信息，引导救援人烟。

外面冰寒彻骨，在雪地里跋涉远比在平地里更耗体力，原本就受了伤的卓皓空体力其实已经被严重透支，但是常年保持健身的强壮体格在关键时期帮了他，他仍然可以比普通人更加敏锐、更加强悍。这样走出了几个小时，卓皓空有点明白他们的处境了，当飞机处于龙卷风中心位置的时候，虽然他们凭借着飞机本身特殊的结构以及自己高超的技术，躲过了飓风对飞机毁灭性的破坏，但是，飓风也将他们带偏离了原定路线，而且，是偏离了很远很远。

如果搜救人员只是重点在雷达消失的地方去寻找他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这里。所以，发出求救信号的任务，变得至关重要，不然，他们可能真的会永远被困在这里。

七个小时在雪地里的跋涉已经消耗了卓皓空大量的体力，他拿出早晨林碧准备的干粮，才发现这孩子竟然将储藏库里所有的食物都塞给了他，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林碧已经在挨饿了，这让卓皓空觉得内疚。他必须马上找到信号，然后马上回去，在此之前，他必须节省食物，因为他们极有可能还要在这里困上一段时间，卓皓空最终只吃了两口面包，然后将食物重新塞了回去，他继续往南走，伤口位置因为受寒的缘故，开始一阵一阵痉挛，撕扯到心痛。

没有援兵，一切只能靠自己。

这种境况，对卓皓空来说其实并不陌生，他常常处于这种状况，在突击队的时候，有时候他们执行任务，偶尔会跳伞到一个无人山谷，为了抓毒枭，或者，为了寻找走私犯，有好几次，卓皓空遇见的情况比现在更凶险，更恶劣，可是唯一不同的是，当时身边还有他的战友，他最亲密的朋友，他们彼此支持，一起出生入死，那个人，就是雷子。

白珊的男朋友。

卓皓空莫名地想起一个场景，在拉萨与不丹交接的山谷里，他和雷子从飞机上跃下，降落伞挂在了高高的树枝上，雷子用匕首割断降落伞的绳索，掉下来的是时候，两人正好摔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动物的粪便上，雷子被糊了一脸的便便，卓皓空指着对方哈哈大笑，即便那个时候，卓皓空的胳膊其实也摔折了，可是他们并没有丝毫退缩，仍然可以为了对方的一个窘态而发笑。那次的任务是什么来着，嗯，是抓走私犯，走私犯有一条路线，就是翻过雪山，从不丹越过西藏的边界，然后来到中国大陆，他们走私的商品是什么呢。卓皓空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是动物毛皮，那些被猎人杀戮的、珍稀动物的毛皮。他和雷子的任务，就是截获他们。本来这个任务不需要他们亲自出马，他们是飞行员，原本的计划是送特种部队的兄弟过来，可是走私活动被临时提前，猝不及防，我方人员没能及时到位，雷子和卓皓空所在的中队临时受命，这两人自告奋勇，决定先去打前锋。他们在密林里穿梭，寻找走私犯的踪迹，两人偶尔说一些学生时代或者其他队员的笑话，雷子还说起白珊，雷子说，他的白珊是个了不起的女孩，一个意志坚定的女孩。卓皓空很多关于白珊的消息都是从雷子口中知道的，在雷子口中，白珊总是异常丰满而完整，令人心生向往。

就在他们搜寻线索时，他们与走私犯狭路相逢，最开始是雷子发现走私犯的，其中一个走私犯用枪口对准了卓皓空，雷子及时地扑了过去，将卓皓空压倒在地，然后回身，一个反踢，走私犯被击倒，其他的走私犯闻声赶了过来，当然，同时赶过来的，还有后援的突击队员，那场短暂的接触战，以我方大获全胜，缴纳了全部走私品，并将走私人员全部抓捕为结局。

回去的路上，卓皓空才发现雷子的胳膊上受了伤，在他扑倒卓皓空的时候，走私犯的子弹打进了雷子的胳膊。雷子不以为意地微笑说：兄弟，万一我真的有个什么好歹，你一定要替我照顾白珊。

白珊。

卓皓空变得有些惊醒。自从上次在北京见过之后，他已经很久没见过白珊了，甚至于，也很少想起白珊。现在，此时此刻，在这样一个上不挨天下不挨地的地方，他想起了雷的交代，开始想她。

也不知道白珊在干什么，卓皓空想：是不是和她的新男友，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又开始了一项全新的冒险。白珊和林碧是那么不同，林碧是在这个世界的旁观者，而白珊，是世界的参与者。

当林碧的名字出现在卓皓空的脑子里时，他变得更加清醒了，这种清醒，让卓皓空能感受到此时没及脚踝的积雪，还有扑面而来的朔风，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走神了，处于一种半失去意识的状态，寒冷让身体机能变得迟钝，而他始终没有找到可以接发信号的地方。

还要往南边走。卓皓空继续往南，一直往南，一直往南走……

zg001飞机内。

林碧一眼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电子钟，开始计算卓皓空此时应该走出了多远，她综合了天气，路况，又综合了他的体能，以及成为变量的耗损速度，大概算出了卓皓空此刻离飞机的距离，应该有六十多公里了，不，也许七十公里，因为他的速度也许比数据更快，人类的行为总是没有一个确切的参数可去衡量，变数太大。林碧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根据前两天天黑的时间来推断，这里还有天光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五点半左右，如果卓皓空要在天黑之前返航，这个时候应该要开始往回走了，林碧不知道卓皓空有没有这个意识，他会不会及时返航呢？

外面有狼，很多很多。傍晚的时候，狼嚎声几乎要将这个天地都给撕裂开。林碧突然有点后悔，不该让卓皓空出去，即便这是最科学最理性的选项，而林碧一向是理性的。

然而现在，她一点也不想理性。她只要他能回来。

时间慢慢流逝。林碧突然有个冲动：她必须马上联系卓皓空，催着他回来。这个念头一闪进林碧的脑海里，她便跳了起来，立刻开始行动。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联络到卓皓空，就是再造一台信号发射器，虽然这种简易装置不能发射那种长距离的求救信号，可是，至少能够联络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卓皓空。可是，她已经没有多余的零件了，上次制造信号发射器已经将前舱所有能利用的零件全部利用上了，如果还要制造第二台，那就意味着，她必须拆掉小z，而这并不是林碧愿意的。

许墨就曾经对林碧说过：小林子，在你眼中，那些实验数据，那些机器，那些零件，是不是也比你身边的人更重要呢？

林碧其实从未比较过他们的重要性，只不过，她确实更喜欢倾听机器的声音，它们平静，理性，有规律。比如这次被困在雪原，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只有卓皓空一个同伴，她还有小z。现在，因为要联系卓皓空，她就必须拆掉小z，对林碧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可是又不得不做下这决定，而且，还得尽快。

如果她不能及时地提醒卓皓空，如果卓皓空被困在雪原，他会被那些狼群围住，林碧突然想起那个梦，在草原里，被群狼围住的那个梦，还有那只鞋，爸爸的鞋。她突然想揉眼睛，鼻子一酸，莫名地想哭，对于林碧来说，哭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她很少哭，这世上也很少有东西让她哭，她觉得哭泣是世界上最不能理解的情感，因为它既不能改变什么也不能表达什么。即便是听到了钱教授出事的消息，林碧也只是呆了呆，然后，用很长一段时间去接受它，也或者说，她至今也没能完全接受它，可是，父亲与狼群，还有想到卓皓空可能回不来了，林碧就觉得莫名失落，那种失落如此强韧，几乎要将她的心脏都挖空了一部分，它造成了某种隐形的伤痛，让她不安。即便是许墨离开的时候，也未曾感受到这种奇怪的情感。

林碧叹口气，将手按着舱门，低声忏悔道：小z。对不起，我要拆掉你。

小z也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可是，并里没有反抗。只是无声地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这本来就是它一开始的命运，他的存在，就是为人类做出牺牲。所以，它并无怨言。

林碧走出舱门，拿起工具箱，踩着厚厚的雪，来到尾部发动机的位置，然后，亮出了手中的螺丝刀……

雪原。

卓皓空已经走出了很远，他仍然在寻找信号，不过，也许他们真的离人烟已经很远了，至今仍是一无所获，眼前仍然没有任何山丘或者河流可以做参照物，如果没有指南针，也许他会彻底迷失在这个雪原里，如果搜救队员想从地面进行搜救，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可是，即便在空中进行搜救，只怕也难以发现他们的位置。卓皓空估算着时间，决定冒险往南边再走一走，不知不觉，竟然过了返航的最佳时机，当他的理智提醒他必须开始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发青，雪原短暂的阳光即将消失殆尽。

他在心底暗骂了一声，庆幸自己将手电带了出来，回去的路并不担心，但是等他回到飞机上时，天色应该早就黑了下来。

林碧将独自面对那些狼群了，卓皓空想。这个事实让卓皓空觉得很不安，远大于对自己安危的担忧。他一想到林碧得一个人面对那些嚎叫与恐惧，下意识地加快脚步，也在这时，随身携带的无线装置发出丝丝的电流，林碧的声音从无线电的另一头传来：“卓皓空，你在吗？”

卓皓空先是一愣，旋即有种晚归的游子看见灯光时的踏实。

“我在。”他轻声说。

无线电另一边的林碧微微松了口气。“你该回来了。”她轻声提醒。

围绕在他们四周的，是呼呼不停的风，是一片苍茫而未知的世界，可是，因为听到了她的声音，其他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四野寂静，飞机里的林碧同样，在卓皓空那声“我在”从无线电那头传过来的时候，她重重地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一整天的担惊受怕，仿佛到此为止了，她听到了自己悬着的心，悄悄落下，尘埃落定。

卓皓空不由得加快脚步，他突然那么想见到她，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强烈到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分明是生死相关，可是这样的轻描淡写，这样的激动，却好像两个孩子一样。

换做其他人，难道不是应该更关心是否找到信号，或者，有没有其他能过活着回去的方式吗？

可是，林碧却只是淡淡的一句，“你该回来了。”

仿佛那个被困在冰天雪地里的飞机，便是他们的家似的。

卓皓空很努力地赶回去，可是离得太远了，在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他离飞机的距离还有二十公里，卓皓空再次接通无线电，这一次，他已经能从那边传来隐约的狼嚎声，林碧的声音几乎都有点颤抖了，但还是打起精神来，和他通话。

“快回来了吗？”她问。

“嗯，一个小时。”他回答说。

“可是外面有狼。”林碧很是担忧。她虽然躲在飞机里，但是能听见狼群在聚拢，如果卓皓空这个时候回来，会不会很危险。

“狼怕光，我带手电了。”卓皓空安慰道。

其实手电的光未必就能把狼群吓怕，不过，他还不至于被这点困难吓到，比起狼群，他更担心的是林碧此刻的状态。一想到她会害怕，卓皓空变开始心疼。

“对，光……”林碧似突然想起什么，“要有光……”

“你的声音在抖。”卓皓空敏锐地感觉到林碧声线的变化。他知道，她一定是害怕了。

“很怕。”果然，林碧直认不讳。这孩子，连掩饰都不会。卓皓空并不觉得好笑，反而觉得心脏一钝，那种家长没有保护好自家小孩的愧疚感，真是挡都挡不住。

“夜太黑，你陪我说说话吧。”卓皓空并不是擅长聊天的人，与他认识的人，都觉得他冷酷而臭屁，可是现在，他只希望让她不要继续害怕，让她感觉到有人在身边。

“说什么？”林碧讷讷地问。

她也不是一个擅长聊天的人。所谓言多必失，在她身上是最合适的，每次她一开口。总会得罪人，在大学的时候，林碧还有一个外号，叫做不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她一开口会惹出什么样的祸事。

所以，林碧轻易不会开口说话，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

无线电那头的卓皓空几乎能看见林碧此时的表情，讷讷的，有点无措的。

“说说，你的成长经历？”

卓皓空是真的想了解她，她的每一件事都让他觉得惊奇而暖心。

“不知道说什么。”林碧使劲想了想，记起爸爸送的那架飞机模型，“我有一个好朋友，它是个模型。它一直陪着我。”

“回去后，你把它介绍给我认识？”卓皓空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听到林碧说最好的朋友是一架飞机模型后而讽刺她，他诚恳地邀请。

“好啊。”林碧答应着，又沉默了下来。

她是真的不善于聊天，聊天也是一个完全没有公式与规则可循的活动。她找不到它的边界。

“那我说，你听。”卓皓空察觉到她的困境，低声道。

“嗯。”林碧的回答非常温顺。

卓皓空想了想，说：“嗯……我也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雷子？”林碧突然想起一个名字，在第一个晚上，卓皓空失去意识的时候，不断重复的那个名字。

果然，卓皓空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你叫过他的名字。”林碧如实相告。

卓皓空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对，就是雷子，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工作，一起执行任务，一起飞行，我们做什么事情都在一起，直到他死去的那天……”

“我不想听了。”林碧突然打断了他。

卓皓空微微一愣，“为什么？”

“因为，你的语气，很悲伤的感觉。”她低声道：“如果是悲伤的故事，就不要再去说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回头看是没有意义的，这是钱教授教给我的话。”

卓皓空心中一暖，但还是轻然地反驳道：“真的没有意义吗？”

她居然还学会安慰人了。

只是，过去的事情，那些存在于记忆与内心深处的事情，真的没有意义吗？

林碧想了想，回答说：“其实，我觉得，所有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

这是她第一次公然否定钱教授的话，那个她认为如父亲般的存在。卓皓空微笑，虽然两人离得那么远，他却仿佛能看见林碧此刻的表情，眉头一定是微微皱起的，而目光，却也一定是坚定的。

“我们都会成为过去。”林碧又道：“可如果你觉得伤心，就不要再说了。”

“这是我第一次决定将它说出来。我想说完。”卓皓空淡淡道。

这件事，是他的心结，也许错过了这个机会，他就永远也说不出口了。

雷子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