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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渡》2应念岭海经年 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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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应念岭海经年 不知今夕何夕

“背倚长风寄寂裾,遥思彭蠡晚朱蕖。侵尘冷陌寒香烬,并世谁人未读书。”

——破渡钞

时节已是清秋,余末一人一驴,出得桃源村,一路徐徐北上,数日之后,渐渐近了浙皖太湖水系一带。少年举目远眺,但见四野村郭萧条,在荒堞落照之下,犹显凄清,是以值此寥落之际,他不禁吟出这样一首绝句。少年身无长物,所携所带,不过只是一个裹了几件旧衣的简单行囊,怀中用以防身的短剑,还是别离之际陶涛所赠。而他所习武技,亦不过是从“五禽戏”中衍化而来的粗浅拳脚招式,全命有余,防身不足。陶涛深知少年之秉性素来容让,怕他来日行走江湖,吃亏太过,是以将自己昔年飒沓武林、随身所携的轻薄利器“怀沙”相赠,只盼这重涉惨淡世道的少年,所经所历,委实莫要太过凶险才好。

余末将包裹搭在驴背上,自己在一旁慢慢缀着徐行,却也不骑。那驴儿自与他故园逃亡以来,一直大难不死,相伴左右,几经患难之后,倒也磨得脾气温顺。他们这一人一畜,就这么一路沿着水畔走走停停,有时也买舟代步。乍看之下,仿佛竟也好似世道平和,百姓俱可过得生岁安稳。

少年当日离开桃源村,虽说是想要返回淮南,然而连日以来颠沛过后,他也自迷茫,失了执念。战乱使得商旅俱废,沿途所遇渡口驿站等处,皆已是漕运稀疏——或是官家货殖,或是江湖子弟出镖,护送一些富户的财资而已。而寻常百姓人家,逢此世道分离骨肉于战火之中,怕是连一页家书往来,都不啻为一份莫大的奢望。少年本性过于优柔自扰,世间一切荒凉入眼,他原本会比旁人伤得更加纤毫毕现。他这厢正自神游悲慨,却听那驴儿忽得打了几声响鼻,四蹄踟蹰,意态不安。少年放眼侧望,赫然是不远处有强人拦路行凶、直欲凌虐无辜百姓于道上。

一时之间,妇孺哀哭惨呼之声渐近渐密。余末心下焦急万分,却心知纵自己上前,也不过是为歹徒多添一条刀下亡魂罢了。迫睫之际,忽闻一声冷啸暴起,啸声旷远,甚携一派利剑起于蒿莱之势。余末循声望去,但见一条灰色人影身携疾风劲势,堪堪游移于一众歹徒之间。只一瞬息,便闻得歹徒痛叫之声四起,人人抱腕按踝倒伏于地,无不打滚哀号。余末疾步上前,忙忙搀起百姓中的几位老者,沉下心来为其检视伤情。一番打理推拿之后,他才始抬眼,去看那位壮士。但见此人魁梧豪迈,剑眉短髭,一身行走江湖的利落装束,尤显落拓不羁,端得是一身燕赵慷慨的侠士风姿。

余末心怀激荡,万分感念此人适才的侠行,于是向那壮士长身一揖,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他这厢正自苦恼,却见壮士逐一收缴遍地刀剑之后,向那一干歹徒言道:“此番是你们不走运遇到我,我也不与你们纠缠。你们的手脚只是脱臼,回去自行接上即可,再叫我看到谁恃强凌弱,定然个个打折骨头丢进太湖里喂王八!还不快滚!”

不多时,众歹徒去得远了,余末尾随着那壮士,一路护送救下的百姓到得一处就近的荒村落脚。众人三三两两渐次散去,余末却犹在踌躇,为自己不知如何才能与那壮士攀谈而感到苦恼。然而他抬眼之间,却见壮士含笑挥别一众散去的百姓,转过身来,对他爽朗一笑:“小兄弟叫什么名字?可也是羁旅之人?这世道乱成这样,你这一身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若能寻得一隅偏安之所,便实在不该到处奔波才是。”

余末不曾想到,对方这样一位仗义侠行、武艺精湛的江湖高手,竟会先行一步开口,问上自己这么一个寻常少年,慌忙抱拳答道:“余末,余以劫……我的确是一个人到处乱走的,孤身漂泊至此……阁下幸会。”他想说尊驾心怀侠义,令人好生钦慕,却到底又觉得自己若是那般客套,委实显得太过多余。果然壮士一摆手,已自开口向他道:“客气话小兄弟就莫提了。程啸程风诵,济州人士。以劫小兄弟既是身从羁旅,可愿与程某结伴同行?”

余末闻言惊喜参半,他未料想彼此相识不过半刻,程啸竟出言相邀、欲携自己这么一个乱世里百无一用的书生同御江湖。他但觉眼下无凭无念,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频频点头,应下程啸这个于他而言,仿若早已是年少岁月里求之不得的神往提议。这二人一是武林人士惯于草莽、行事无拘以天地为庐的作风,一是少罹国难流离失所、举止略嫌脱线的品性,虽看似格调不甚契合,其实倒也没有太多出入。因此这一路上,两人虽无甚畅言长话,然而彼此时时心照,行止意会之间,往往不须赘语,总还是不至于寥落的。程啸自是身怀绝技、行路千山但凭双脚亦不觉辛苦的大野潜龙,余末虽看似羸弱,但毕竟亦是自幼修习医家强身之术不曾间断,再者,他的性情一向沉默坚忍,因此长路疾行之下,纵略显疲惫,倒也未觉得有多艰难。这么一来,倒是乐得那驴儿且自清闲,一路之上到处挨挨蹭蹭,着实欢快得紧。

一路疾行之中,陌上但有多少不平之事,他二人出手,自是毫不迟疑。程啸得余末这样一位医术通彻的小友从旁安抚无辜,心下对这个外表看似文弱不堪的少年,愈发赏识称许;而余末见程啸如此慷慨惩恶,竟是从来也不曾伤过歹人性命,他心怀震荡之下,如何不对这位大哥更加钦佩不已。这二人时常俱是一身征尘落拓,行矣江湖之畔,也不在意秋水寒彻,便解衣扑入水中,洗发濯足,浴身沐首,当真身似水云,无羁无拘。

不知为何,看到程啸如此磊落地除暴安良,余末总会想起,初夏里过卿辞携他一道游赏武夷风光那一次的情景:少女对着那些有眼无珠招惹到彼此身上的拦路山贼,是那样言笑晏晏、袅袅上前,也不见她如何抬手投足,那些倒霉的山贼,便个个哭爹喊娘、狼狈不堪地满地打滚。然而即使是这样,少女依然不放过他们——她会俯身勾起山贼的手臂,轻轻地,缓缓地,将那人整条手臂的骨头捏得寸寸断裂。如此惨厉的折磨之下,但见那可怜的山贼整条臂膀俱是皮肉黑紫,已是痛得昏死过去,却依然分毫不见流血。彼时,他是那样地骇然失色,大声质问少女何以如此作为,少女却轻描淡写地反问他,何以不去质问那些山贼为何拦路作歹。一言不合,二人不欢而散,终究已经没有了寻访山川的兴致。那一段原本应如夏花一般绮丽绚烂的交游吟赏,最终,也只落得那样一个名山未至、彼此闷闷而归的零落收场。

是日行至芜城,程啸问余末而后有何打算。余末道:“程大哥下一步准备去哪儿?”程啸笑道:“我待一路西行,回星宿海。”余末怔了怔:“程大哥竟是住在那里的么?”程啸颔首道:“黄河源头侧近星宿海一带的群山雪峰之中,有一处杏林门派,名唤雪云阁。说是武林,却几乎从不过问江湖之事。那雪云阁主与大哥相交甚密,他阁中的那些弟子,因为有他这样一个百年也难一见的不世医者作为师长,大多习得一身不错的悬壶济世之术。本来呢,雪云阁中的这些弟子,多数人也还都是只存了学艺空山、独善其身的念头,无非俱是但求为附近百姓解除一些病痛,便于心愿足矣的平淡性情——自然,这也和他们的那位阁主,一贯所秉承的、不问红尘喧嚣的处世态度极为相似。然而时下哀鸿遍野,他那阁中弟子,原本多生于中原各地,如今便多有人实不忍见生灵涂炭若此。是以这雪云阁青年一辈的热血弟子当中,有意出山入世、为生民奔走者,着实不在少数。大哥此番游历大江南北,便是先行一步、为雪云阁这一众弟子,探他一探这个魑魅横行的世道,究竟乱至几何——结果不成想,大哥竟能结识到阿末你这样一个医术不错的小兄弟。说起来,咱们何其有缘!阿末,大哥见你自步入淮扬地界以来,这连日里,你是愈发地少言寡语了——当然,你但觉不便言说之事,大哥也就不问。只是如今,你却是要勾留此地,还是能够暂暂抛下、这一派破败不堪的山河表里,同大哥一起去往西边,恣情一览那岭上天外的苍茫异景?”

余末低头默然片刻,不多时抬起头,向程啸微微迟疑道:“程大哥,我想拜谒雪云阁主,央他授我医道,你觉得、他会教我么?”

程啸一声长笑,重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朗声道:“自然会,雪云阁没那么多陈腐规矩,你若觉得住在雪云阁里不自在,便同大哥一道、住到星宿海那边的汉人聚落里去。而后,你日日自可去到雪云阁中,让寻忆为你授业便是。寻忆那个家伙若敢不倾囊相授,我便拆了他的云月居,叫他只好同那些弟子们挤到一处休息。”

余末微微一笑,放眼身畔那些远山近水之间的淮左竹西佳处:来年春风十里,四野上下,若尚得荠麦蔚然,必然犹是青青如许的吧?只是,莫说当年风|流俊赏的杜郎早已无在,画意中的名都,诗情里的豆蔻,更加已然俱是一蔽无缺地颓丧了罢?他的心头,忽而就那么深惨一痛:谁赋衷肠、秦楼梦远,又谁负缠绵、情深不寿?这些无终无极的江花江草,年年岁岁,都是如许一色伤心之碧——然而它们如此缱绻,难道就真的懂得人情之悱恻吗?去国离家,他本从未想过,竟会是去得如此山长水远,是真的别了南朝别了北土,去到遥不可及的岭外天边。只是,天涯芳草,人间一例,平芜岂有尽处,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走到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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