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踏出宅邸，瞬间便被倾盆大雨浇了满身。

叶清影有些茫然地伸起手，将额前的湿发撩开，然后抬起头，只见天空乌云滚滚，大雨滂沱，一串串的雨滴像是伤情仙女的泪珠从天际滚落，又似鲁莽的仙童不慎打翻了玲珑的棋盘。

明明前一步还是晴空万里，为何后一步却成了大雨倾盆？

她跑得太过仓促，以致于一直将同伴甩在身后。此刻慕容珩走到她身后，撑着伞上前来，为她遮住了头顶一片天，而叶清影则顺势偏过头去看他——慕容少主显然也十分狼狈，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湿了头发，可毕竟伞撑得及时，还是比她这个落汤鸡要好些。

他对上她的目光，微微笑了笑，然后凑过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看。”

叶清影闻言，顺势抬起头来，只见他们正在寻找的那个少女，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前方不远处。

她正依偎在一个男子的怀里，紧紧拥抱着他，一把白色的油纸伞斜斜倒在她脚边。而那男子虽没有伸手回抱她，背后的包裹却渐渐从肩上滑落。

虽看不清样貌，但叶清影几乎可以肯定，这男子便是先前在幻境中看到过的，那个谢小姐的夫子。

方才在门外偷听之后，他们又追随着幻影的脚步来到了谢宅大门外。而在刚才的书房里，这夫子有提到“辞行”二字，那么如今的场景，该是到了他要走的那一天吧？

瞧谢小姐的样子，必定是在挽留他，而这夫子想走的意志显然也不是那么坚定，此刻他已为这少女的苦苦哀求而动摇。

她在他的耳边喃喃轻语，叶清影慢慢走了过去，想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她接近了那两个渐渐相拥的身影，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指，想触碰一下这来自于往昔之人的衣袂，可就在快要触及的一刻，他们的幻影却忽然一荡，继而如水中倒影般破碎。

碧蝶扑扇着翅膀飞回，落在了主人的指间，叶清影也收回了手指。她一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而慕容珩背着手站在原地，只微微一笑，解释道：“其实前面的事情，我们也都清楚了——无非就是小姐与书生相恋，却不被长辈看好的戏码。”

“若是时间充裕，我完全不介意陪叶姑娘多看几刻钟的戏，可如今我们时间紧迫，若再是这般节奏，就未免有些耽搁了。”

他说完，一挥袖，四方幻境刹那间破灭，天空中的雨幕消失，转为万里无云，而叶清影已湿透的衣裳和头发竟也奇迹般地恢复了被雨淋湿之前的状态。

“走吧，我们去雁北道。”他收了伞，转身跟着蝴蝶的牵引而去，而叶清影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由得升起些许困惑来。

若早知雁北道才是该去的地方，那一开始又何必要来谢家大宅？虽早听闻罗刹宫少主性情乖僻，喜怒无常，但他前后所做之事，真的是毫无逻辑吗？

……

雁北道是临近乌县的一条废弃的官道，因弃置多年，地处荒凉，平常可以说是人迹罕至，本地人不常走，外地商贾更是罕有往来。

或许正因如此，谢小姐和她的情郎才会约定了在这条路上相会，然后绕过轩阳城，一同去到那情郎的家乡隐居。

这些都是慕容珩告诉她的，他以梦魂术窥视残魂中的记忆，然后找到了这些讯息。据他说，谢小姐的人生一直都是平顺无波，也就只有在这里出了差错。

她先前一直住在谢府，少有外出过，就算离府，身边也必定有丫鬟仆人相随，不会有机会接触到邪异之物。而之后卖身到了烟雨楼，虽有机会外出，可老鸨为提防她私逃，也要让她随身带着小丫鬟侍候，是以蓝玉烟独身一人的时候也不算多。

要说她最可能接触邪物的时机，也就是在她私奔的这段时间内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致使这对恋人分离，又使得谢小姐一个大家闺秀流落青楼？想必这就是事情的关键了。

叶清影此刻正站在三条路的分岔路口上，中间那条往轩阳方向，左边通向山上，而右边那条，则去往更南方，那诗情画意的江南水乡。

她先扫了一眼中间那条宽敞的大道，心中已有几分否定，于是目光移向了另两条路。看了看右边细细的石子路，又看了看左边那条掩藏在树林里的小道，最后开口问道：“我们该走哪边？”

“哪边都不走，此处就是目的地了！”慕容珩说着，迈步走上前来，只不过走到半截的时候，他忽然又弯下身子，在路旁捡了一根又细又长的树枝，拿在手上比划了两下，这才走到了十字路口的边缘。

“捡那个做什么？”叶清影看着他手中的树枝问。

“画阵！”慕容珩答道。

说完，他稍稍弯下腰去，两只手指捏着那根干枯的树枝，开始在脚下的泥土上写写画画。他画的是一些奇怪的符文，叶清影虽看不太懂，但大概可以看出，那确实是一些阵法的符号。

慕容珩所画的阵法是圆形的，以十字路口为中心，在四个方向分别画上不同的符文，然后以一条浅浅的沟槽将它们相连，形成了一个很规则的圆形。

叶清影就站在这个阵法的中心，她的视线也一直跟随着慕容珩的脚步。此刻见他停下动作，站起身，拿着树枝向这边走来，她便主动侧身往旁边一让，给他腾出地方。

“这又是在做什么？”她说：“为何要在此画一个阵？”

“此阵乃是用以增强术法。”中间的符文显然要比边缘的复杂多了，要花费的时间也更多，于是他索性单膝蹲了下来。

“……增强术法？”她虽只是将他的后几个字复述了一遍，又加了些疑问的语气。但她真正想问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慕容珩此刻蹲在地上，左膝抬高，右膝压低，姿势有些像是半跪，只是右膝并没贴地，所以仍算是蹲着。

他一只手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被玉冠束起的墨发披散在身后，却也有几绺垂在耳边，遮住了他的侧颜。他凝眸望着地面，神情专注，只偶尔分神和她交谈，却不曾移开视线。

他的袍子是水青色的，一身名贵的衣料，必定是出自江南丝绸之乡了。那柔滑的色泽在光线照射下，竟会晕染出粼粼波光，如同清波荡漾。而他浅浅的眸子也如同这衣料一般，流转着似有若无的光晕。

他开口了：“对。之前的幻境无足挂齿，而如今这个，却没那么容易了。”

“……可是遇到阻挠？”她做出猜测。

“呵，确实有些麻烦。”他轻笑，继续一心二用地答复她。

既然已经得到了答案，叶清影也就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画好了符文。之后他站了起来，不知从哪儿取来了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手腕狠狠划了一道。

“慕容珩！……你做什么？！”她脸色有些变了。

虽然知道这家伙没有那么伟大，不大可能会牺牲自己，舍己为人，但是看到这一幕，看到那一滴滴的鲜血从他手腕上流下来，叶清影的心脏还是控制不住地一缩。

“你紧张什么？”慕容珩反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她没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放心，这可不是什么邪术。”他似是反应过来，无所谓地笑了笑说：“虽见了血，但这是施术人自己的血，不过起一个引导作用，也不会危及天下苍生的。”

他好似是刻意地开了一个玩笑，想调侃一下这个正道弟子。可说完之后，没听见有人笑，场面一时竟寂静下来，他也只得自得其乐，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来缓解此时微微的尴尬。

阵法已成了，方才画下的符文渐渐散发出了血色的光，就像几道红色的烟幕同时笼罩了四周，从上至下，由深而浅，直至与天际相连。

叶清影恍然觉得这场景有几分熟悉，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看到过。不过也只有一瞬间，那血光便消失了，就连地上的阵法也变得无影无踪，叫她脑中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再也无迹可寻。

于是她便知道，时光已经回溯，而她已然身处幻境之中。

忽然间，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由远及近，叶清影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女穿着鹅黄色的纱裙，手里抓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正从不远处的山坡下走上来。

虽然她换了装束，但叶清影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刚刚在谢府幻境中见过的谢小姐。

她渐渐走近，先是四处张望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然后便提着包袱站到了道旁。她站在那里，似在等待着什么人，那双灵动的美眸一直紧张地望着乌县的方向。

而慕容珩则是往后退了几步，站到了通往轩阳城的那条大道上。他看向叶清影，伸手示意叫她过来。

“我们大概要等上一会儿了。”他说：“叶姑娘还是过来吧，这里才是最好的观察角度。”

待她依言走过来之后，他的眼睛往石子路那边瞟了一眼，微微眯起眸子，然后似笑非笑地开口说：“听闻叶姑娘是在五年前入岚宗的，那么在这之前，姑娘应该还是凡人吧？不知可有听说过，八年前一股江南盗匪流窜北上，在漠北一带屠光了不少村落的事？”

叶清影闻言，几乎没怎么思考便摇了摇头，她是真的不记得这件事了。

只是慕容珩刚刚说完，却又自嘲地笑了一声，说：“唉，对了，我怎么忘了？姑娘那时还是凡人呢，大概才不到十岁左右，又怎会记得这些事呢？”

确实，当时她年纪幼小，又是生长在山村里，消息闭塞，能了解到的东西实在有限。便是偶然听过那么一句两句，恐怕也早已忘记了。

不过这事，听没听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心里这样想着，左手缓缓伸到颊边，抚上了那枚一直在耳畔左右摇晃的玉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