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穹顶式房屋，雕刻繁复奇异花纹的巨大石柱，古老而华丽的地毯铺满地板，屋子却空空荡荡，只在墙边摆着张床榻，以及深灰色的石桌。

石桌上有两碟小菜，一盘青豆，一盘小白菜。

这些都不是向晚喜欢吃的菜，如果是平时她一定会叫嚷吃不下，然后为了掩饰自己的挑食大声说宁愿啃萝卜。

现在，向晚也吃不下，但却不是因为不爱吃。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时她会感受到那样的绝望与凄凉。可是这里不是受花神恩泽，并赐予无忧花的地方吗，可她看到的却远远不是那样啊。

“姐姐，晚姐姐！”厚重的门帘被掀开，底下钻出来个男孩，瘦瘦小小的身体几乎没有几两肉，头发和脸都是枯黄色的，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闪着这个年龄孩子应有的天真光亮。

向晚又是一阵难过，已经七八岁的孩子，看上去却和五六岁差不多。

向晚拍拍他的脑袋，低头问道，“阿丹，怎么啦？

阿丹一本正经地说道，“族长请姐姐过去。”

向晚点点头，却发现阿丹偷偷地拿眼睛瞟着桌上的饭菜，不时咽咽口水。

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向晚心里愈发酸疼。

“阿丹，姐姐有件事想请你帮帮忙。”向晚突然故作为难地说道。

阿丹反应过来，裂开嘴笑，“姐姐要阿丹帮什么忙？”

向晚指指桌上的菜，“其实姐姐已经吃过了，可是族里还是拿了这么多菜给姐姐，姐姐吃不掉……”

阿丹呆呆地看着她，在他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吃不掉”，因为从小大家只会想尽办法不挨饿，看看饭菜，又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向晚蹲下身，看着阿丹的眼睛，“姐姐真的吃不掉了，所以阿丹帮姐姐吃掉好不好？”

阿丹连忙擦擦口水，摇头认真道，“族长说，姐姐和哥哥们是天神派来帮助我们的，这些菜是族长献给姐姐的，我不能吃。”

向晚沉思了一下，继续道，“你们献给我的东西，那就是姐姐的东西了。所以，现在姐姐要送给阿丹的自己的东西，这是没有关系的。”

阿丹还是不说话，但明显已经动摇了。

向晚接着说，“你们的心意我已经感受到了，而且既然我们是天神派来的人，阿丹是不是也要听姐姐的话？”

阿丹懵懂地点点头。

“那这些菜姐姐就送给你了，难道阿丹不听话吗？”

阿丹连忙摇头，“阿丹没有不听话！”

犹豫片刻，阿丹仍旧有些忐忑，“真的可以拿吗？”

向晚点头，“当然可以。”

阿丹看看桌上的菜，终于开心地笑了，突然又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问，“那……姐姐，我可以把菜带回去和阿娘一起吃吗？”

向晚一愣，强忍心酸说道，“可以，阿丹，阿丹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阿丹枯黄的小脸顿时兴奋起来，再三确认之后，装好菜高兴地跑了出去。

向晚站起身，发现段黍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

是找自己一起过去吧，“阿离？”

段黍离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晦暗的苍穹，底下一片已经静寂的繁华，高大华丽的房屋，大部分却空空荡荡；街道宽广，却没有一声叫卖。不相称的枯萎田地错落其间，上面斜斜歪着几棵苗子，好像永远长不大，两旁的枯树像绝望的手伸向没有阳光的天际。

“阿娘，族长爷爷说天神派了使者来救我们了，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阿娘就知道，天神不会遗弃我们！”

“这样的日子总算能够到头了，天神仁慈，保佑我族……”

……

向晚加快脚步，因为她实在当不起这些希望。他们怎么会是天神的使者，这些在绝望中苦苦挣扎的人们，把他们的到来当成了唯一的希望。将来，当他们发现，其实他们所以为的使者其实什么也做不了，那时候，又该要多痛苦。

满怀希望的时候多憧憬，绝望的时候就多痛苦。

而她，其实与他们一样，也许，也只是被天神所遗忘的人们吧……

这里真的是无忧花盛开的地方吗？

第一次，向晚对自己一直以来的追寻有了质疑。那个美好的传说，其实原本就只是飘渺的梦，只是她一直都不愿意承认，宁愿抱着虚无的希望，宁愿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解决的办法的，宁愿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一定可以让哥哥醒过来。

“世间生老病死皆自有命数，不必太过介怀……”没有温度的声音，但透露出安慰的含义。

向晚一愣，她什么都没有说啊。淡淡的感动从心底升起，虽然他总是看上去冷冰冰的，但其实也是一个很细心又很关心别人的人，也许以后，他们真的能成为好朋友吧。

向晚认真地说道，“谢谢。”

段黍离歪头看她，欲要开口再说些什么，但向晚已经向前走去。轻轻抿两下唇，黑漆的眼眸淡淡垂下，最终还是沉默走近。

族长家。

流衣安静地坐着，显然早已经到了。秦逸因为养伤，仍在房间内休息。

段黍离握着剑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两道锋利的眉毛微微聚起。

老族长拄着拐杖，佝偻的身躯颤抖着原地站定。混浊的眼睛一一看过三人，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向晚吓了一跳，流衣目露不忍，连段黍离表情都是一变。

“族长，您这是干什么？！”向晚想扶起他。

族长却不起来，祈求道，“我阿瓦桑代表中曲山所有族人，求各位定要救救我们！”

向晚咬唇，终于还是不忍，说道，“族长，其实我们……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天神的使者，没有办法帮你们做任何事，我们也只是普通人……”

族长却异常坚定，“不，你们一定就是能解救我们的人。我从看到你们的第一眼就知道……”

向晚惊讶，“为什么？”

族长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道，“我认得这位流衣姑娘。”

三人同时一惊。

族长撑着拐杖颤颤巍巍站起，向晚连忙把他扶起。

族长慢慢行了个礼，“请让我带使者前去我族圣殿。”

高而宽大的台阶，尽头耸立一幢巍峨的宫宇。暗黑色的背景中，就像大荒中降临人世的神殿，高高在上地俯瞰脚下的凡人。庄严，却又隐隐苍凉。

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地方，却存在着这样一座宫殿。

跟着族长一级级往上走，向晚恍惚有种被神引领着走向天途的感觉，庄严而紧张。

宫殿很空旷，四周与地板都用大块的石头砌成，三人环抱的高大的廊柱根根挺立，就像千百年来守卫着神殿的天兵。中心的神像已经破败，看不清面容，但不知为何，向晚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深处。

老族长领着他们走向神殿内部的一处房间。

“这是我族最后的祭司迦叶大人的房间。”

走进这个房间，向晚注意到，最震撼的是流衣，也许不止是震撼，更像是种夹杂震惊的悲恸，又像是深入灵魂的怀念。

段黍离仍旧面无表情，漆黑的眸子里却闪烁着疑惑。

老族长走近角落的桌子，桌上放着一座烛台，族长握住烛台长柄，收紧一转，左边石墙便向内裂开，出现了一处暗格。

族长自暗格中取出一个锦盒，向着流衣打开，“姑娘请看。”

那是一幅画轴。

画轴静静地躺在精致的雕花锦盒内，像静止尘封的一段记忆，在漫长的时光中等待开启的人。

流衣怔怔看着眼前的画轴，艰难地伸手取过，缓缓打开。

画卷垂落展开，画上是一位在湖畔起舞的少女，一身蓝色的纱衣，不盈一握的细腰仿佛比身后的柳枝还要柔软，顾盼回眸间笑意醉人，美得仿佛不见人间烟火。

向晚吃了一惊，段黍离也惊讶地微微睁大眼睛，因为这幅画画的不是别人，正是流衣！

族长道，“这幅画，是迦叶大人所作。”

流衣喃喃，“迦叶……”

提到迦叶祭司，族长黯淡无光的眼睛盈溢出崇拜与敬仰，沧桑的脸瞬间被赋予某种力量，热烈而虔诚，“我族最后的祭司迦叶大人，他带领我族在最黑暗的时刻迎来曙光。是他教我们改变服饰，运用新的耕作方式，以及新的语言……”

向晚道，“那现在为什么……”

族长脸上的光一瞬间淡去，“可是，天神并不怜悯我们，他早早地就带走了迦叶大人……迦叶大人他，不仅是最好的祭司，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布满沟壑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里仿佛都刻画着怀念与哀伤，“那时我虽然尚小，但我记得迦叶大人，他是个非常温和的人，从来不会斥责我们，甚至神殿也任由我们来去。我常常会发现他一个人在房间里，不停地在纸上描画。但他似乎对自己画的一直不满意，总是摇头，然后再画。”

“迦叶大人身体不好，常常画着画着就不住地咳嗽，可是他却从来不停。”

“最后，他终于画出了他令满意的画。我从来没有看过迦叶大人露出那样的表情，尽管他也总对我们温和地笑，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是那样。那种笑容，就像是终于找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一样……”

“也就是自那以后，迦叶大人身体更差了。没有多久，神就永远带走了他。”

向晚看着翩迁起舞的少女，“他画的……就是这幅吗？”

流衣伸出手指，一点点摩挲过画作的轮廓，小心翼翼又满怀眷恋。突然，她的手停在一处，喃喃道，“崔，仕，臣……”

原来在画作的最角落刻着三个小小的汉字，崔仕臣。

向晚惊讶极了，这不是迦叶祭司作的画吗？为什么署名又会是一个汉人的名字？

向晚看看段黍离，他只是摇摇头，显然也是十分不解。

向晚又从流衣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感觉，那种悲伤，仿佛所有的时光都静止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想一人静静待一会儿，可以吗？”过了不知道多久，流衣才开口说道。

向晚点点头，和段黍离与老族长一同走了出去。

没有人看到，当他们转身的那一刻，一颗晶莹的泪滴落在了画上，寂寞而又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