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王府有个略显破败的荷风苑。荷风苑的池塘里零星栽了几株荷花，只不过并未如正院的花朵一般被细心打理过，开得病恹恹的，似乎欠了几分生机。

芙蕖掩映中，穿着水绿衣裳的姑娘步态娉婷走了出来。她容颜倒是要比细瘦伶仃的荷花要艳丽许多，一瞬之间，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聚拢在了她的身上，让本就萧条的荷风苑更加失了颜色。

这姑娘正是陆诗酒。

方才她在前院狠狠摔了一跤，白侧妃不放心，本是叫了丫鬟来扶她，不过才到了荷风苑，陆诗酒就把那小丫鬟打发回去了：“我这里有桃儿梨儿照顾，不用你忙。你且去前面伺候侧妃娘娘吧。”

见小丫鬟应声去了，陆诗酒身上这点端庄气质便再也装不下去，她抬起手，让桃儿梨儿搀着自己，龇牙咧嘴一瘸一拐进了凉亭，扶着石椅坐下去的时候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骇得桃儿梨儿立时便扑上来检查她伤势。

桃儿翻起她的衣袖裙角，本想骂她莽撞，但看见她原本细若凝脂的肌肤青青红红肿起一大片，实在是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心疼：“姑娘，疼不疼？”

陆诗酒勉强朝她笑笑：“我哪敢说疼啊，那你岂不是更要骂我了。”

她这话不说还好，桃儿闻言又絮絮叨叨骂起她来：“姑娘整日里也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馊主意，便是今儿这宴会不好收场，可也犯不上这么委屈自己吧？你瞧瞧你，给自己摔成这副样子，回去教胭脂妈妈知道了，还指不定要多心疼呢……别的不说，就是让王爷知道了，我和梨儿也要被他骂死的……姑娘？”

一反常态的，陆诗酒一点都没有顶嘴，反而安安静静托着腮，目光有些迷离，不知在看向哪里。桃儿轻轻伸手碰碰她：“姑娘？”

陆诗酒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有些迟疑地“啊”了一声：“你刚才同我说话了？”

“姑娘是有什么心事吗？”梨儿也走上前来，轻声问道。

陆诗酒慢慢眨了眨眼，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们说，”她问桃儿和梨儿，“宝阳公主……是不是认出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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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诗酒记得，她小时候身体不是特别好，雍王也有意不让外人见到她，以至于她一年到头没出过几次府，没去过几次宫里，玩伴更是少得可怜。但宝阳公主因为受宠，却能经常出得宫来，也曾到雍王府里玩耍过。

陆诗酒就是在那几次遇上宝阳公主的。

宝阳公主那时候也只是个骄矜的小姑娘，她隔着回廊看见陆诗酒，就像今天这般朝她笑笑：“你就是十七叔家的妹妹么？”见小陆诗酒藏在廊柱后面抿着嘴，宝阳公主就又笑了：“我是宝阳，你的堂姐。”宝阳公主比陆诗酒不过大上几个月，那时却足足高出她半个头。年幼的宝阳公主走到小陆诗酒身边去，像是安慰小猫一样，抬手抚一抚她柔软的发：“听说你身子不大好，十七叔总拘着你？”

小陆诗酒羞羞怯怯点点头。

宝阳公主拉住她的手：“走，我带你玩去。”

宝阳公主带着她折过花也抓过鱼，把雍王府里搞得鸡飞狗跳。雍王拿她们俩也没辙，气过之后也只能由得她们去了。

和宝阳公主在一起玩的时候，陆诗酒还不叫陆诗酒，她只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陆诗酒心里清楚，自从雍王让她“夭折”，又把她送入倚红楼后，她已经有很多年未曾见过宝阳公主了。她本以为，当年她那一场假死瞒过了京城里那么多权贵，再不会有人记得曾经雍王府里有个小郡主的模样；何况时光荏苒，女大就算没有十八变，陆诗酒的样貌也多少于幼时不同，宝阳公主究竟缘何仍旧记得过去那个病弱胆怯，又毫不起眼的小姑娘呢？

不过所幸，宝阳公主现在不过是觉得自己颇像她一位故人，并没有真正认出自己来。

总还是又转圜的余地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陆诗酒，你早就不再是雍王府的郡主了。她这么告诉自己，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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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王府前院里面，仍旧是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充斥着互相吹捧、阿谀奉承的应酬只让傅箫觉得胸闷。奈何他好歹算是这赏荷宴的小半个主角，想脱身也并不是那么容易。便是故作风流的笑都让傅箫半边脸快要僵住，他不断地拒绝别人的敬酒，客套地应付着夫人小姐们的盘问，也不知道是反复告饶了几次才借口出恭溜了出来。

逃离了前院油腻的菜香酒香，傅箫深吸一口气，这才终于嗅出一股极淡极柔的荷香，隐隐约约的，仿若女子悠悠舞动薄纱绸缎，忽而回眸浅笑，轻盈雅致。直到此时，傅箫心中才升起赏荷的兴致来，便沿着甬路循香而去。

甬路蜿蜒曲折，越向前走，沿路的花草愈发杂乱，生长得肆意而蓬勃，迤逦通向了一座小凉亭。傅箫嗅得出离那荷香越来越近了，不由微微一笑，信步向那凉亭走去。

他的脚步倏地停住。

凉亭的石椅上，懒洋洋倚着个姑娘。……荷香从她身上来。

芙蓉不及美人妆。

美人略略坐直了身子，脸上浮出一点客气疏离的浅笑，双眸似含情又似无情，眼波流转间，是摄人心魄的明艳秀丽。她的朱唇轻启，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清凌凌的泉水流淌而过：“傅公子？好巧。”

傅箫清了清有些干涩发紧的嗓子：“……陆姑娘？当真好巧。”然后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傅箫想自己应该表现得从容一些，但他看着陆诗酒那双眼睛，又觉得好像任何故作风趣的谈吐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陆诗酒抿唇笑笑：“想来是前面的宴席太过无趣，公子无意斡旋其中，这才来了这荷风苑吧。”她往旁侧挪了挪，轻轻拍拍身边的石椅，抬眸看向傅箫：“要不要过来坐？”

有一个漂亮姑娘邀请我同她坐在一起，这时候是不是不应该表现得太矜持？

傅箫在心里胡思乱想，面上却仍旧一副平静模样：“承蒙姑娘不弃，那在下便斗胆上前了。”他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在陆诗酒身边坐下，感觉到姑娘柔软的发丝恰巧轻轻拂过了他脸庞。

那股荷香更近了。傅箫好不容易才褪下去颜色的耳朵尖又悄悄地烧了起来。

傅箫这人本就自诩风流，哪里肯承认自己有点紧张，见两人一时无话，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聊些什么：“我看见你方才跌倒了……现在可还好？”

陆诗酒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我……没什么的大碍，歇一歇便好了。只是毕竟当众出了丑，又牵连了怀王妃、雍王侧妃和宝阳公主，心里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傅箫轻轻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其实我知道，那一跤你是故意摔的。”

陆诗酒有些惊异地扭过头看着他：“你看出来了？”

傅箫摇摇头：“我猜的。”

他语调温和地同她解释：“没有人真的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出那么大的差错的，我想，大略是怀王妃本就不大中意你，这次的白纻舞恐怕也是她硬让你跳的吧？毕竟陆姑娘虽然才情名声在外，却未曾显露出在舞技上有过人造诣，想来于此一道应当是不大精通的。怀王妃明知姑娘不善舞，却依然要你献舞，自然是为了为难人。如此一来，姑娘故意摔跤，虽是自己也出了点丑，但多少也损了怀王妃的脸面，想来也是姑娘借此一摔，蓄意报复了。”

陆诗酒睨他一眼，笑了一笑，倒是承认了：“我还以为我摔得挺自然的，没想到你竟然还是看出来了。傅公子，看在你好歹请我吃了一顿馄饨的份上，你可不要说出去啊。”

傅箫便也笑着打趣：“求人办事，总该有点表示吧？”

“大不了，那顿馄饨我再请回来？”陆诗酒知道他在玩笑，便也没太当真，只接着他的话随口一说。不料傅箫居然很认真：

“一顿馄饨就收买我，那我也未免太好说话了。”

陆诗酒愣了愣，见他态度认真，不由真心实意地发起愁来：“那怎么办？”

傅箫微微弯起噙着笑意的眼睛：“上次本想邀你一同去庙会的，奈何时机不巧，没能去成，我心中总还是有些遗憾的。初五便是又一场庙会了，陆姑娘这次若还不去，未免不太说得过去吧？”

陆诗酒有点茫然似的眨了眨眼：“傅公子你……是在邀请我吗？”

傅箫觉得她生动的表情有趣极了：“那不然呢？”

陆诗酒还有点懵，傅箫却径自站起身：“那就初五辰正，城西城隍庙见吧，我离席太久，该回去了。姑娘身上的伤也不知重不重，还是要回去上些药才是。”他抬手按住陆诗酒的肩膀，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你受了伤，便不要多走动了。”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也挺看不惯怀王妃的。”

陆诗酒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啊？”

傅箫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是故意摔的，我便是怎么赌咒发誓，你也未必相信我一定不会向外说吧？不如我也留个把柄在你这里，才好教你安心。”

陆诗酒还是懵懵懂懂的，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眼看着傅箫状若从容地理了理衣摆，步履轻缓地拾级而下。直至那道清俊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了，她才慢慢抬起手掩住嘴，眼角眉梢都漾出藏不住的喜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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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箫回到前院去的时候，柳缠烟仍坐在亭中抚琴。怀王妃的侄女陈五小姐一直张望着，见傅箫进来，立刻便端着杯果酿离了席，被几个交好的姑娘推搡着往他身边凑。傅箫只好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一让：

“陈小姐。”

陈五姑娘一副大方端庄的模样，她笑一笑，将酒杯端起来：“方才我们几个行飞花令，公子怕是嫌我们姑娘家文辞不够，也不耐烦同我们作耍。这会好容易看见公子回到席上来，一定要让小女子先敬一杯才是。”

傅箫面露为难之色：“在下非是不愿与诸位姝丽赏玩诗词之趣，实在是傅某不胜酒力，再喝下去，恐怕得让诸位见笑了。”

陈五姑娘便掩唇一笑：“公子太客气了。”

傅箫只好又与她客套几句。但他心思本就不在陈小姐身上，恰巧不远处宝阳公主正在和一个华服少年闲谈，傅箫不由自主便分了点心神过去。

那华服少年似乎与宝阳公主很是相熟：“表姐，你怎么自打被那陆诗酒撞翻的菜碟弄污了衣服，就有点心神不宁的？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你该不是还生气呢吧？”

……哦。傅箫想起来，那少年原来是庄王府世子薛子瑞。

薛子瑞是庄王的嫡亲儿子，庄王薛承晚谦逊儒雅，是这几个闲散王爷里风评最好的一个，奈何他这儿子薛子瑞到底还是个京里排得上名号的小纨绔，虽不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却也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倒是与怀王雍王相处得极好。

宝阳公主摇摇头：“我至于和一个小妓子过不去？倒是你，”她笑起来，“刚才那一双眼睛就差没黏在那姑娘身上了吧？我可告诉你，她是倚红楼的花魁，你要是想要掷千金博美人一笑，你看等十一叔知道了会不会揍你。”

薛子瑞嘻嘻笑道：“知好色而慕少艾，这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吗？我父王做什么要揍我。我不单单想博她一笑，还想纳她为妾呢。表姐，你看成不成？”

傅箫眨了眨眼睛，愣一愣，又眨一下。

薛子瑞这家伙刚才说的什么？

他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