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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附章三 昨夜雨疏风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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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前——

朱漆雕栏,烟紫绫罗。眼前这半老徐娘裹着一身花花绿绿的缎子衣裙,捧了一杯热茶坐在廊上。浑身赘肉把衣裳撑得鼓鼓囊囊,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我。我站在原地,单衣不耐料峭的春寒,风一吹过就是一阵哆嗦。

“站直了,叫金老板好生看看!”背后,我的叔叔捅了捅我的腰,立刻又堆上笑转向这肥胖的老女人:“金老板,您觉着如何啊?”

叫金老板的女人啜饮一口茶水,放下茶盏,慢悠悠地开口:“嗯……模样还挺俏。”

叔叔欢喜地点头哈腰:“这就好,这就好!”他就地转了个圈,嘀咕了些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他忽然抬起头来,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那金老板,您看这个价钱……”

老女人捡了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眼睛却是一直锁着我的。过了半晌,她敛下眼光问道:“她是你女儿?”

“不是不是,”叔叔连连摆手,“这孩子是我大哥的女儿,前些年大哥病死了,这孩子就赖在我家不走了。”他皱着眉,看上去很是为难:“您也知道我们小户人家,哪里养得起一个官家小姐……”

“哼,量你一个种菜的,能养出这等模样的姑娘来?”老女人毫不掩饰言语间的嘲讽,只管盯着我,似乎要把每一根头丝都看清楚了,然后冷冷笑道:“这女娃眼里有贵气,过了几年苦日子也磨不掉,只怕我这花间阁招惹不起啊……”

“哎呀,金老板!”叔叔像是给火燎了一般,腾地跳起来,“您行行好、行行好啊!您不能就这么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啊!就算是我求您了!”说着就趴下地磕起头来。

我一言不地站着那里,听得身后传来的咚咚闷响,心里只觉一阵冷飕飕的好笑。

老女人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支起吊着双层肥肉的下巴,“成啊,这丫头也不是没法子调教了。”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在圆椅的扶手轻轻敲击,出噼噼细响。忽然,这指甲向我的手上伸来。

“啪。”我挥开这只来意不善地手。退后一步。

“你还敢退?!”叔叔地拳头抡起。“叫你退!叫你退!你他娘地啥事也不会做。还想给老子装清高!……”

那拳头落在我地背脊上。咚地一声闷响。我只觉眼前一晃。剧痛从背后潋滟开来。冷汗沁出额际。我咬牙忍住了这一下。绷紧浑身地骨骼。准备迎接接下来地暴打。

“哎。打什么打?有你这么调教闺女地么?”金老板施施然扬起手。绿豆大小地眼珠子在我身上来回走了几圈。油腻腻地嘴角扯了扯。“还没进门就给你打坏了。多可惜呀。”

是么?你不过是想借着叔叔地手教训我罢了。我冷冷微笑。

“好了。这丫头我买了。”金老板似是身心俱疲。放松了一身赘肉软趴趴地靠在椅背上。她搁下茶盏。一手在袖笼子摸索着什么。

“真的?哎呀您可真是帮了大忙啊!”叔叔一蹦三尺,乐得像是给金砖砸着了,“那……”

啪、啪。

两枚半大不小的银锭子砸在我的脚边。一枚跳了起来,靠着我的脚尖停下了。

叔叔一喜,蹲下身仔细看去,嘴角又撇了下来。

“金老板,这闺女的模样身段可都是上佳的。”他挤着眼睛对老胖女人抱怨,“就只值二十两银子?”

“对啊。不是都说了嘛,这丫头不好调教,指不准啥时候才能开始挣钱呢。在那之前,我不都得好吃好喝地养着她么,那开销得多大呀。”金老板不慌不忙,“反正就二十两了,爱卖不卖随便你。”

叔叔的鼻尖儿直冒汗,跟前的银子耀得他眼目花。我垂眸凝视着脚尖这枚银锭子,忽然心头冒出些奇怪的想法。

若是从前,这么点银子,究竟是买我的一根头呢,还是一丝指甲?

待我收回神游的心思,叔叔已经蹲下身来,捡起地上的银锭子。他伸手朝我脚尖的这儿来,我嘴唇一勾,绣鞋便踩住了这枚银锭,咯吱一声。

叔叔抬头,黑了一张脸孔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你踩着我的银子了!”

“你的银子?”我眨眨眼,“在哪儿啊?”

“你这死丫头,快把脚挪开!”叔叔眼中喷火。

我掩口笑了:“叔叔,我想你是搞错了吧?这银子是我的,怎么成了你的了呢?”

他一愣,随即捏住我的脚腕,凶狠道:“快放开!”

“为什么呀?我卖了自己,银子当然是我的。那十两银子,我都当做这些日子的抚养费送给你了,剩下的十两自然归我了。”我死死踩在银子上,任他把我的脚腕捏得生疼。

“什么你卖了你自己?是我卖了你!”他叫道。

我笑得更欢了:“哎呀是这样啊,可你不是我爹啊,你有什么资格卖我?”

“你、你这……”

叔叔哑口无言,只涨得满面通红。

“哈哈哈哈……这小丫头伶牙俐齿的,有点意思。”金老板抖着横肉笑起来,“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儿?”

我的嘴角冷冷一牵:“我?我是杜俪兮,晖州刺史杜澄的女儿。”

金老板颜色微变,叔叔又叫起来:“什么晖州刺史!你爹早就死了,哪儿还有什么晖州刺史啊!”

这里是晖州,除去州牧,刺史便是一州的父母官。在这个地方,它的名头比起皇帝更加好用。我若无其事地笑道:“哦?对了,叔叔你还欠我爹不少银子呢。”

金老板满面春风地起身,走到我面前。“只可惜啊,我花间阁里只有姑娘,没有什么刺史的女儿。你叔叔收了我十两银子,你就得给我干十两银子的活。至于这十两嘛……”她又从袖笼子里摸出一枚十两的银锭子,丢在叔叔怀里,转而对我一笑:“归你了。”

“多谢金妈妈!嘿嘿,多谢!”他赶紧把银子揣进怀里。

一阵冷风袭来,我抖了一抖。忽然身子一轻,竟是一个腰圆膀粗的龟奴将我懒腰捉住。顿时眼前一片颠倒,我被架起来扛在他的肩上。十四岁女子的身量,在他们看来,简直是轻若无物。

金老板慢吞吞弯腰下去,捡起那枚被我踩在脚下的银锭,拍了拍上头的灰,重新纳入袖笼子里,仿佛这枚银子从来就没离过她的身。

“放我下去!”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尽是嗡嗡作响的烈风,我死命捶打着这龟奴的背和脖子,“我是刺史的女儿!我不去窑子!快放我下去!”

“省省吧,小丫头。”金老板绕到我的面前,“再哭再喊也没用了,你叔叔已经把你卖给我了。就算你是天皇老子的女儿,收了我的钱,也就算是我花间阁的人了。劝你别再嚎什么刺史不刺史的,仔细嗓子破了,赶明儿连哭也哭不出来啦。”

难道我就这么给卖进妓院了?

我突然静了下来,似是有一桶冰水从头浇下,直淋得肤尽湿,阴寒彻骨。

见我不再挣扎,金老板满意地笑了:“不错,还算有点悟性,省得皮肉受苦。这就随我去楼里写卖身契吧。”

花间阁是垂柳镇上最出名的花楼。不仅是垂柳镇,就算在整个晖州内,也是极有名的。

“哟,大少您来啦——”一个穿着艳红衣裙的姑娘擦过我身边,黏上一个粉面公子的手臂,“来来来,咱们进去叙叙旧。”说着便拖着那公子钻进小屋子里了。

刺鼻的香薰气味拂过鼻翼,我禁不住打了个喷嚏。

是不是以后……我也得天天闻着这种可怖的气味生活?转头,眼光扫过不远处的一群群红男绿女,姑娘们莫不是小露香肩,酥胸半遮。再低头看看自己不甚鼓胀的胸脯,忽然有些庆幸起来——这个模样,金老板是没法子叫我接客的。

“如何?很有趣,是不是?”老女人见我满眼惊奇地观望着堂里的一切,嗤地笑起来。她的手抚过我的肩头,“你是个好苗子,明儿个我叫人来好生调教调教,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比她们红上十倍。”

“金老板,你确认我这模样能给你挣钱?”我皮笑肉不笑地睨着她。

她故意忽视我语中的鄙夷和自我贬低,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有上进心是好的,不过也不能急功近利呀。”她的手转而攀上我的脖子,突然一用力,两根指头捏在了我的喉咙上。

我冷笑着与她无声地对峙。

“知道吗小丫头,我只要稍稍加点气力,你的小命儿就玩完了。”她轻声细语地贴近我的耳朵,呼出的气像是一条沿着我的背脊软软爬上的毒蛇,森冷渗人。“在这个花间阁里,我就是比皇帝老儿还大的官,就算现在就捏死你,也没人敢来管我。”

我仍旧是冷笑。

她亦是轻声道:“放聪明点,你才能活得久一些……小丫头,你可明白了?”

“金妈妈,您可算回来了!”

忽然,一个女子的嗓音从金老板的背后传来。金老板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地问:“我就出去了一个时辰,菁菁啊,你又搞出什么事了?”

那唤作菁菁的女子娇笑道:“金妈妈又冤枉人家了,哪能是我搞出事来?是那个新来的柳叶啊,她——”

“又是柳叶?那个小贱人是不是活腻了?”金老板双眼一瞪,嗓音陡然拔尖。

“谁说不是呢,那柳叶砸了盘子砸了碗,死活也不吃饭。”菁菁气鼓鼓地说,“浪费那么多饭菜,还不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还不如饿死她算了。”

金老板抬手啃指甲,“不成,老娘的三十两银子不能白费了……”她默了一阵子,忽然扭过脖子盯上了我。“菁菁,你来瞧瞧。这孩子是新来的,如何?”

我浑身一抖,那菁菁的媚眼扫来,在我的胸前略停了一瞬,而后水蛇一般溜走。

“您要她顶柳叶的位?只怕那些公子哥……”后面的话断在了她嘴里。她撇了撇嘴角,“模样还成,这身板怕是不够的,顶多做个丫头跑跑腿。”

“丫头,你叫什么来着?”金妈妈又看过来。

想逃跑。

是的,我想要逃跑。这个地方,我不想与它有任何关系!

可是我的嘴却乖乖地张开了,用我的声音回答她:“……杜俪兮。”

我究竟……在做什么?我不是晖州刺史的女儿么?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拳头渐渐攥紧了。虽然我知道,无论我怎样挥舞它,都不会奏效的。

金老板笑眯眯地握住我的肩:“俪兮啊,你若是能让那个柳叶姑娘好好吃饭,你就不必顶替她接客了。你说如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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