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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第十一章 晚来风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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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儿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因着我的跪拜,她抓着我袖管的那只手松开了。而后,她直直地转头,盯住那位月白袍的男子。那架势,仿佛脖子不是她的脖子,眼睛也不是她的眼睛。

我伏在微润的土地上,只觉得四周的空气渐渐稀薄。

站在前方的这男子,仍旧是不一言,放我跪在那里。不必抬头,我可以想见他慢慢蹙起的眉头,以及半眯的凤目。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是不是蓄满了不可置信?

我的脖子,像是被一只手掐住那样。而这只手的名字,叫做宿命。

初春的寒风袭来,我感觉不到冷。心口上,温暖随着记忆的重新翻涌,缓缓散去。

你,宇文锐,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人。

这么多年后,我依然逃不过彼此的诅咒。直至现在也是如此。

“俪兮姐姐……您说……他就是那个安……”

话至一半,扇儿忽觉礼数不周,倒吸一口气掩了嘴,学着我的模样拜伏在地。或许是带着一点新奇与愤怒的,她用异常尖利的嗓音道:“民女拜见安虞王殿下!”

一时间,耳畔只余下风声。我盯着眼前深褐色的泥土,撑在地面的双手,冰凉从指尖起一点一点渗入肌骨中,嘴角不由自主地挂着妩媚轻软的弧度。

良久。长长地叹息声落下来。

“免礼。”你说。“这儿不是皇宫。不必跪我。”

是么?不必跪你。那么你地这位宝贝儿子。是不是要以“冒犯”治我们一个大不敬呢?

我朗声道:“民女不敢。”身子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而在我说出这句话地同时。扇儿却大声说:“多谢殿下!”接着便提着衣裙起身。

感觉得到。所有人地视线都汇聚在我地背上。诧异地是扇儿地。惊奇地是那小公子地。唯有一抹不动声色。淡漠无波。那是宇文锐地。

一双纯黑缎面的鞋子出现在我的视野内,随之而来的是清淡如水的龙涎香气味。

和十一年前一样的味道……

我的眼前开始摇曳,模糊。仿佛是沉在水面之下,仰望那片湛蓝色的天空。

我终究只是一尾脆弱的鱼,触不到苍鹰的轨迹。

“你……”

“俪兮姐姐,快起来。”扇儿抢在他之前,伸手托住了我的手肘。我缓缓直起身来,扇儿蹲下去替我拍去裙摆上的污渍。我不闪不避地抬起头,直直与他的眼神交汇。

好久不见,宇文锐。

他的双手愣愣地停在半空。若扇儿不伸手来,你是不是要用你的这双手,将我扶起来?

我的嘴角动了动,眸色扫向一旁的小公子:“殿下,这便是您的……”

“王爷,出了什么事?”

宇文锐方欲开口,身后又跟来一把轻软的女声。我的眼角掠过驿馆门口,一名着了翠绿与葱白两色罗衫,衬水绿底银线镶荷叶边长裙的女子。她披了烟色罩衫,向着我们的方向款款而来。

扇儿亦直起身子来,看着那女子走近。

瘦小的身板,面色蜡黄,头也稍显稀疏,因此簪在上头的珠花有些松散。双耳上缀着硕大的金质耳环,脸颊上有点点雀斑,肤色也与小公子相近。只是看向宇文锐的眼神,温柔得像是快要在水中化去的蜜糖。

我心中一动,只听见小公子唤她道:“娘,您怎么出来了?”

“听见你和你父王的声音,便出来瞧瞧。”说着,这女子抬手抚了抚胸口。

我的眼便也被她这个动作,定在了原地。

她的掌下,是一块暗红色的玉佩。那颜色,像是一块凝固的血迹。

双螭攀云血玉。

由帝君御赐,与安虞王妃的佩饰。

不对!这块玉……怎么会在她的手上?我猛地后退一步,差点要踩着身后的小六。

宇文锐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失态的模样。他低低叹了口气,微微侧对小公子道:“钏儿,你领着你娘先进驿馆里去。”

“可是……”

“进去。”他的眉峰蹙起,语间有不容置辩的霸气,“别让我说第二遍。”

钏儿……这个孩子的名字,竟然是钏儿。

宇文钏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揽着他的娘亲王妃欲走。王妃伸手挽住宇文锐的臂弯,眼中闪动着哀戚的光晕:“王爷,您这是要做什……”

“北昌,送王妃和世子进驿馆去。”不等王妃说完,宇文锐便对站在一侧的家丁令道。

“是。”一名浓眉大眼的灰衣家丁站出来,对王妃和宇文钏恭敬一礼,“王妃,世子,里面请。”

宇文钏只得顺从地转身。

我不可抑止地浑身抖起来,反手捉住扇儿的手腕,紧紧咬着下唇。

“……扇儿,我们走。”我低声说着——几乎是呜咽般的嗓音。“我们……快离开这里。”

“俪兮!”

一只手,死死地扣在我的手腕上。深入骨髓的力量,一如这个人与生俱来的桀骜。

而不远处,王妃的身形细细地颤了颤,像是被这一声唤吓住。

我迷茫地立在那里,一只手由扇儿揽着,一只手则是由他拽住。一边放不得,另一边……放不掉。

天光霎那间化作暴烈的惨白,重重地砸在我的肩上。浑身,无处不痛。

半晌,扇儿的手腕,从我手中一点点抽出,一点点将我抛下。

事到如今,我还能逃跑么?

淡褐色凤目中有惑人的光华流转,只听他轻轻说道:“……对不起。”

对不起?

我忽然感到了盛大的虚弱,由内而外地拔节。是一片长在黑夜深处的苍青色草原。它们才刚刚开始生长,便已枯萎。饱满的翠色叶尖,往下,是渐次焦黄的干瘪根茎。

你能对我说的,是不是只有这三个字了?

“殿下在说笑吧?这话可真是折杀俪兮了……”我的笑容,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这英俊的男子垂下睫毛,嘴角勾起清淡的笑影。“是么?”他问着自己,又像是肯定着什么。

而握在我手上的力量,却分毫未撤。

“十年不见,你过得可好?”他抬眸,不再回避我的直视。

我轻轻颔:“那是自然……俪兮现在,可已经是紫翠楼的老板了。”

“紫翠楼?”他的凤目微微眯起,“是花街的那个……”

我笑了笑,捉住他箍在我腕上的手,将手腕从中缓缓抽出。同时,我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逝的痛色。

像是黑夜里炸开的细小烟花,徒劳地想要成为太阳。

“那便是您的新王妃?”我望着那抹已经消失在驿馆内的烟色身影。

这就是我想知道的……那块玉,究竟是怎么去到她手上的?

还有,那个孩子,为何会叫做钏儿?那个名字……他怎么配?

宇文锐点了点头。“十多日前,我在浣衣镇遇到她。”

“浣衣镇?”我的嗓音骤冷,“你说你是在浣衣镇遇到她?”

“是。”他负起双手,“那时,她带着钏儿在地里干活。”

如果是这样,那么……

一个最荒唐的结论浮出我的脑海。

“那么……那块双螭攀云血玉,就是戴在……”

他沉吟片刻,“是。血玉戴在钏儿的身上,所以我才……”

未等我开口,他又道:“俪兮,我已经知道了一切。她已经坦白地告诉我,钏儿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只是钏儿的养母。那孩子是她在雪地里……。”

“别说了!”

我的吼声扭曲得像是疯子。脸颊上是冰凉入骨的触觉。

“他不是,他绝对不是!他已经死了!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雪地里!”

“俪兮,你已经明白了,不是么。”他缓步走近我,“双螭攀云血玉,世上只此一枚,是不可能被仿制的。”

我怔怔地流泪,浑身颤抖。

不可能……不可能……他已经死了,我儿早就已经死了……

我害怕他独自离去会太过寂寞,才把那块血玉塞入了包裹着他的襁褓中,以娘亲最心爱的宝贝,陪着他一起去往极乐之境。

身后,传来扇儿低低的抽泣声。她抬起袖子,小心地拭去泪星。

“不……那孩子是小偷!他偷走了我儿的血玉,他是小偷!”我恶狠狠地上前一步,抓住宇文锐的衣襟,“你怎么可以这般不分好歹,你怎么可以!……”

“俪兮!”我的脑后,一股强势的劲头将我压入他的怀里,他的另一只手箍在我的腰间,不由分说地把我钳制在他身前。他唤我的名字,仿佛是一只受了伤的兽:“俪兮,对不起……对不起。我直到看见他时才知道,你终究把那孩子生了下来……”

心里,幻境的一角崩塌了。

我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他充满龙涎香奢侈气味的怀里,他温暖安稳的怀里。

然而这一切,早就不再属于我。

“我不允许。”我的声音,回复到原本的冷淡。“我不允许,他被叫做那个名字。”

……若是女孩,就叫宇文嫣。若是男孩,就叫宇文钏……

“他,怎么配叫做宇文钏……?”

“他就是钏儿啊,俪兮。”他的头靠在我的颈窝,“……他是我们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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