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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第十章 莫道不消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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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缩回车厢,放下帘子。扇儿一脸无奈加无辜地瞧着我。

“都听见了?”我在窗边坐下。

她点点头,半晌,又怯怯地道:“您可别想不开啊……”

“我有什么好想不开的,他爱娶谁娶谁去,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好整以暇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车壁坐好。“只不过呢,我对他新纳回家的那个女人很有兴趣。英武神勇人见人爱的安虞王殿下,居然肯委身于一个无半点姿容可言的女人……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委身?您的嘴可真够毒的。”扇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要我说,他定是看腻了府里的王妃,想要换点新花样。您想啊,天天对着一张脸瞧,就算那是天仙美人的脸蛋子,日子久了,也还是会受不了吧。”

我只觉得嘴角抽得厉害,讪笑道:“若真是因为看得腻了才弄个母怪物回来,那他安虞王的名声可就堪忧了。虽说是侧妃,可嫁的也好歹是天家的儿子,丑媳妇也得见公婆,我真是很想知道,他要怎么把这女人带进宫里去面圣。”

“怎么带?自然是装进笼子里抬去了呗!”扇儿也咯咯地笑起来。

我也笑得万分愉悦,“你这丫头的嘴也不饶人啊。”

是啊,丑媳妇尚且可以有笼子抬着进去。

而我是不是,连被装进笼子的资格也没有……?

“老板,前头就是驿站了,咱们歇口气再走怎么样?”双福掀起帘子,问。

我微微蹙眉。时间紧迫。难道一定要在那儿住上一夜么?

“俪兮姐姐。已经近午时了呢……”扇儿试探地道。“要不咱们下去透透气。也叫马儿吃点东西喝点水嘛。”

“罢了。就依你们地意思。”说着。我裹紧了披风。“我身上有些凉。你们下去休息吧。我待在车上等你们便是。”

扇儿有些急了:“您真地不用吃点什么吗?还有一阵子才到浣衣镇呀。”

我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了。她这才闭了嘴轻手轻脚地下车去。

车厢内安静下来。

我的呼吸和缓而平静,而我的脑海里却是一片喧嚣。

我在不安着什么,忿恨着什么?我不知道。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早就离我远去了,他们口中的那个人,不过是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的天之骄子。

然而现在的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同那些年一样,撕心裂肺。

失去情人与儿子后,还要用十一年的念想去留住他们。我究竟是造了什么孽?

“……你这贱人,快道歉!”

车外忽然传来怒骂的声音。我一惊,睁开假寐中的双眼。

“喂,明明是你撞着我了,凭什么是我给你道歉!”因为愤怒而陡然拔尖的嗓音,正是扇儿的!

我急忙起身来,撩开车帘看个究竟。

驿站门口,扇儿正和一个穿着湖蓝色缎子长袍的小公子争执不下。小公子不过十岁的模样,长以玉冠束起,眉如刀裁,眸似寒星,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阴鸷气息。然而这小公子的肤色,较之普通大户家中的少爷又稍显暗淡,指着扇儿的那只手骨节粗大。

“本少爷给你道歉?放屁!你他妈自己看清楚了啊,这印子可是还摆在这儿的!”小公子伸手点着膝盖上一处泥点子,傲慢道:“你们这些下等人就是没规矩,证据摆在面前,还想抵赖?”

“你、你……”扇儿银牙暗咬,“若不是你撞了我,我会踩着水坑子么!泥点是自己溅上去的,这也能怪着我?”

“我撞你又如何?你那腿不知好歹,故意把泥点子弄到本少爷身上来,这可是事实!一个身份低贱的下人,还敢这般冲着本少爷大吼大叫,也真够胆的!”小公子说着,扬手一招,便有四五个家丁似的人站了过来。

哟,好一个蛮横无理的小兔崽子……

“慢着!”

我跳下车驾,施施然走向这几人。扇儿见是我来了,眼中一亮,仿佛是得了救星。

“杜老板!”双福和小六如蒙大赦,顿时都把腰杆挺直了。

我微微一点头,视线转向这湖蓝袍子的小公子。走得近了才看清,他的腰间悬着一块碧**滴的翡翠,用明红的绦子系了,流苏头上串着硕圆的东珠。玉质纯净,成色也极佳,我心知是富贵人家的少爷。

“哟,来了个大的。”小公子说着,抱着双臂上下打量起我来,嘴边挂着不怀好意的笑,活脱脱一副恶少模样。“怎么着,是给这小贱人撑腰来了?”

我看一眼扇儿,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心下顿时明了了,我扬起悠然的笑容,“不知我家妹子何处得罪这位小少爷了?”

“看看我的裤子!”见我不慌不忙,他倒有些着恼了。“这贱人用泥巴弄脏了少爷我的裤子,还抵赖不认!”

我垂下眸子,看见雪白裤管上的一点褐色泥点,不过小指甲盖大小。我冲他微微一笑,蹲下身子,伸手揪住他的裤腿,轻轻将这点泥点擦去。因为泥巴已经干了,只消将之拍落便留不下什么痕迹。

见我已将泥点拍去,小公子恼羞成怒:“你大胆!竟敢冒犯本少爷!”

我状似不解地睁大双眼:“小少爷,奴家不知何处冒犯了你啊。”

用“你”而非“您”,这才是真正的瞧不起,懂么?

“你、你拉着本少爷的裤子,还不是冒犯?”小公子理屈词穷,直指着我的鼻尖大吼:“你们、你们,还不给我上?给我狠狠教训这两个贱人!”

站在他身后的几个家丁却犹豫了。他们面面相觑地看了一阵,其中一人试探着对小公子道:“世子,这个是不是不太妥啊……?”

“喂,你们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到底谁是你们主子啊!”

我笑盈盈地站在原处,眼神一一扫过那几个进退两难的家丁。并不因为主人冲动之下胡乱出的命令而失去了判断力,这在大户家中是非常少见的。

还是说,这帮人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家丁?

忽然,淡淡的嗓音自驿馆门内传出。语间并无恼意,却是一股不怒自威的贵气。

“何人喧哗?”这声音道。

我的身形僵了僵,只觉得脑中泛起大片刺痛冰冷的花白,仿佛一场突然降落眼前的大雪,毫无预兆毫无防备地,被冷冷刺伤。

起初是隐痛,而后这点星火,点燃了整片枯干的草原。我微微眯起眸子,想让深藏在瞳孔内的失落与期待熄灭。

是的,这都是些不必要的情感。当年我亦想象过这样的场面。我们会再见面的。那个时候,我必不再想念你,也就不会为你的存在而改变着自己。

……但,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重逢呢?我和你。

我的身子退后一步,稳稳地钉在那儿。扇儿察觉到我渐次苍白的脸色,而那抹停在驿馆门口的月白色,向前紧走了数步,站在了小公子的身边。

“父王!”小公子扬起脸,满面崇拜与自得,“您来得正好,快些替我教训这两个不知好歹的贱人!”他很是不屑的眼神瞄向我们,像是在说:你们死定了。

你缓缓抬起眼来,视线在我的脸上驻留。

只一眼,你的眼底弥漫过浓郁如云的大雾,那些或旖旎或苦涩的记忆,皆化作柔软如水的虹霓,在你的眸中缓缓流过。

抑或是,在我的眼里,重新破土而出。

我的回忆描摹着你的容颜。刚毅的,冷冽如剑的眉。凤目中,瞳孔是浅淡的褐色,偶尔可以漾起温柔的漩涡,将所有凝视其中的人纷纷溺死,自甘自愿。你的薄唇,适合向下轻轻抿着,亦适合向上软软地翘着,好叫人知道,你是进退自如的。

你的手,曾经环在我的腰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你的,曾经与我的两相纠缠,仿佛就此便要拴在一起,一生一世。

“父王?”小公子莫名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与我无言对峙。

扇儿拽了拽我的袖管:“俪兮姐姐,您这是怎么了?脸色好吓人……”

我怎么了?我在看这个人啊。十年不见,他几乎没怎么变呢。还是那么好看,这眉眼,这鼻梁和薄唇,和当年在晖州时如出一辙,只不过皮肤的颜色深了些。苍白的天光下,呈现出淡淡的麦金色。这身月白的丝缎长袍,底子上刺着浪涛云纹,仍旧是最衬他的花式。

知道么扇儿,那个时侯,天空上飞着的任何一只鸟,都逃不过他的弓箭。关塞上任何一个漠族人,都避不过他的刀锋。

还有啊,他高兴的时候不会露出笑容,只是改变他的眼神。他愤怒的时候,却会在唇边扬起浅淡的笑意,总是让人有他从不火的错觉。这样一个男子,身边少于有女人停留,他自己也极少主动寻觅。只那么一次,他在我的床榻上睡着了。

从此,便不再离开,直到我们清醒过来。

我的嘴角,生硬地扯动出一个妩媚温婉的笑容,随后撇开扇儿扶在肘上的手,敛衽伏地,行叩之礼:

“民女杜俪兮,拜见安虞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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