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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第九章 莫道不消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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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扇儿住进了小楼最西边的一间房。临着楼外,是穿城而过的釜河。水色深碧,气息清冷。夏日里住在水边,自是凉爽宜人。现下不过是春天,为何会选中这间房,用老王的话说:天源客栈毕竟是个客栈,鱼龙混杂,你们两个姑娘家住得远些才好。

房内显然是精心布置过了。松木制床榻,头上有素雅的水仙雕花,床板上铺了翠绿厚实的褥子。顶上悬着同色的帐子,用铜钩分开来挂在两侧。对着床榻是一张八仙桌,配了四张圆椅和一套茶具。盥洗用的支架与盆子靠墙立着。晚些老王会遣人送来热水,届时便可在屋中的屏风后沐浴更衣。

扇儿兴致勃勃地把玩着悬在床顶的熏香铜球。那是老王特别挂上去的。

“今天得早点睡。城门卯时开启,咱们就那个时候动身。”我一边整理包袱一边对她道,“到浣衣镇少说也得三个时辰,若是赶得紧些,兴许还能在城门关闭以前返回这儿。”

“咦,今年不在浣衣镇住了吗?”扇儿睁大双眼,“为什么啊?咱们又不急这一天。”

我敛下眸子里翻涌的情绪,微微勾动唇角:“崇武军在此戒严,我……害怕。”

扇儿走到我身边,自觉地为我捏起肩来,“俪兮姐姐这话说得可蹊跷了,您有什么好怕的呢?若是打仗,也碍不着咱们么。”

“眼下北方战事吃紧,这儿居然有人带着负责帝都城防的军队,跑来这小小的釜县消闲。”我咬了咬唇,“万一给打成叛军,帝都势必兵镇压。那咱们不是就给困在这儿出不去了?”

扇儿的小嘴张得快能吞下个桃子去,眼神迷茫又狐疑:“俪兮姐姐,您在说什么啊?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什么叛军不叛军的?崇武军这么厉害,就算是有叛军来袭,他们也顶得住啊,到底……哎呀,我都给您搅晕了!”

我摇摇头,抬手扶住隐隐作痛的额角,眼前一阵一阵地黑。

“……行了,不懂就别问了。”强抑住愈来愈盛的眩晕,我摆摆手。“是我想得太多,庸人自扰罢了。”

“那您究竟是在怕什么?”她不依不饶。

“闭嘴!”我地声音陡然一冷。“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我地头很疼。”

扇儿被我一吼。眼中蓄起了薄薄地水雾。“您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是地哪门子火呢?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脑中似是有一把锉刀狠狠刮过。将血肉堆在一起胡乱搅拌。我地手指深深扣入间。只期望以痛制痛。冷汗渐渐沁出我地额际。只觉得手脚冰凉。仿佛所有地气力都被这样深重地痛楚抽走了。只留下一副皮囊作势逞强。

见状。扇儿顿时手足无措:“您、您可别吓我……疼得厉害吗?我去找王叔来看看……”

她说着。慌忙跑出房去。我死死地抱着脑袋。响亮地疼痛在身体里潋滟开来。

是业,这是业!我的业障!

上天知我是何等罪孽深重,才要降罚于我,令我头痛欲裂,一生一世亦不得人怜!

我勉强张开眼来,感到背后沁凉的汗意,眼前渐次明晰起来。

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出一弯上扬的弧度。

宇文锐,这是我欠你的。上辈子欠你,这辈子,我的幸福和快乐势必要尽数交与你,任你撕碎焚毁,直至血肉模糊方才算好!

原本以为,就这样一生不再相见,久而久之,念想便会自然淡去。

可谁知道呢?或许是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我注定了此生,必遭你的蛊惑与诅咒。

一双手轻轻按揉着我头顶的**位,疼痛缓缓褪去。

“可是好些了?”扇儿小心地观察着我的脸色,“若还疼,您说出来便是。”

老王站在桌边看着我,“扇儿,待会让你家夫人把药喝了。”

“……药?”我出声问道,“不必了,我没事。”

“总比看你这样疼着好。”老王叹了口气,“是些安神护体的药,你定是一路劳顿,不曾好好歇息过,引得旧疾复。”

“俪兮姐姐,不如咱们在这儿多休息一日再上路吧?”扇儿道。

我轻轻摇头:“不可,我心意已决。”

“你呀,你这拧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说不定会好过得多。”老王叉着腰苦笑,“扇儿,好生伺候着你家夫人,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老王离开后,房中一时静默。

隔了许久,扇儿幽幽舒了口气,语间七分责难三分无奈:“您,是不是又想起那个人了?”

我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是,又如何?

“您不必瞒我,您哪一次犯病不是因着他了?”她手上不停,只是力度略微加重。“我在您身边待了十年,这些事若还想不明白,便是我愚笨了。照我看来,您是心中郁结,病气难以弥散,才生出头疼的毛病。”

我仍旧沉默。

扇儿嘴上停了片刻,又道:“您不说我也知道,病根到底是种在哪儿的。”

“别逼我了,扇儿。”

只这一句,便像是花尽了我所有的心力一般。那样的虚软无助。

“听我说那个人的事,你会觉得有趣么?”我支起脑袋以手托腮,心底一如冰泉凝涩,滞痛不已。“若是想听故事了,去街上寻个茶馆坐上一天,那儿的说书先生可比我能讲多了,包管你爽快。”

按在头上的忽然停了。

扇儿缓缓收回为我按摩的双手,眼中水雾摇曳。她死死咬了嘴唇忍着,可是很快的,大滴大滴的眼泪还是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感觉到身后压抑着的抽泣声,我暗暗叹了口气。

她没有像在紫翠楼里那样,因为害怕被人看见哭泣的模样而掩面跑走。紫翠楼是个可以算得上“家”的去处,但这里并非帝都。大约是有我在,她才感觉得到安全。

我们是拴在一块的,谁也丢不下谁。

脑中的痛楚已经暗了下去,我慢慢地转过身来。她垂着脑袋,晶莹的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始终不敢哭出声来。嫩黄的衣襟沾湿一片,变成了土黄。

我想笑一笑,然而嘴角怎么也动不了。

“对不起。”我执了她的手,轻轻摇晃。“我又乱脾气……委屈你了。”

她怯生生地甩了甩脑袋,哭声略微大起来。我抬手摸摸她的脸颊,手心一片湿润,不由叹道:“别哭了,好丫头。是姐姐错了,姐姐不该乱脾气,惹哭了我家的小扇儿。”

她撇了撇嘴角,故作生气,眼泪却已止住:“……您还知道错了?……”

“是啊,姐姐知错了。”我拍拍她的肩,随即压低嗓音:“再哭下去,给你王叔看见了,那可就真是丢死人咯,嗯?”

“俪兮姐姐,您怎么说都好。”她抹去脸蛋上的泪珠子,“就算是拿扇儿出出气也好,可千万别和自己个儿过不去啊……”

鼻头上猛地一酸,我的视线模糊起来,却笑道:“好,你放心。”

“先把这碗药给喝了我才放心。”说话间,老王已经端了药碗迈进屋来,圆乎乎的脸盘子笑得像是弥勒佛,“要哭要闹也得让身子抗得住嘛。”

“哟,敢情一直在屋外偷听着哪?老王啊,什么时候你也好这口了?”

“王叔走路不声不响的,我还以为是贼呢……”

“随便你们两个小丫头怎么嘀咕……药趁热喝了,我还等着收碗呢!”

那些怨艾便这样消解掉了。手上紧了紧,是扇儿握住了我的手。她转过脸来,对我露出笑容。那双水盈盈的杏目仿佛是在告诉我,我不会丢下您,所以希望您也答应,永远不要抛弃我。

是了,扇儿。我们俩,谁也离不开谁呢。

次日卯时前,我们的马车等在城墙下,静候开门。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一大早就赶着走,连饭也顾不上吃。”扇儿将老王准备的干粮塞进我手里,见我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便笑道:“若是没睡够,您可以再眯上一阵。”

“我倒是想睡呢,可惜一醒来就很难睡下去了。”我慢吞吞地解开装着干粮的包袱皮,里头是用油纸包裹好的热食。想着在外头驾马车的两个仆役也不曾用过饭,便捡了两个大的油纸包递给扇儿,一努嘴,“拿去给他们俩吃,他们可比咱们累呢。”

“啊?”扇儿一脸失望,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俪兮姐姐,这里头可都是黄金糕呢。”

我瞪她一眼:“怎么,黄金糕就是黄金做的了?”

“哦……”

在我的眼神威逼下,她讪讪地撩开车帘,将两只热乎乎的油纸包递了出去。帘子打起的时候,我看到轮值的官军换防。卯时的鼓声响过一遍,四名官军缓缓开启了城门。沉重的朱红门扉被慢慢推开,出悠长的吱呀声。

“奇怪。”我蹙眉道,“崇武军的人怎么不在这里守着?”

扇儿想了想,“这儿不是帝都,那些人大约还没起床吧。”

“唔,也对。”我讷讷地应道。

简略的检查后,马车开始行进。看样子,我们是今日最早出城的一队人。

的确是精神不济,一路上我都昏昏欲睡。想着还有很长一阵子才到得了,索性靠在车壁上打盹。无奈路况不佳,车驾颠簸,脑袋在车壁上磕磕碰碰,根本无法入睡。

真是自找罪受呢。如是想着,我卷起车帘,外面的冷风灌进车厢里来,皮肤与呼吸皆是一凛,我顿觉脑中清醒不少。

“……真的?那这是第几个妾了?”

“什么第几个啊?人家算上大老婆,一共才三个。”

驾车的两个仆役倒是神采奕奕地大声谈天,丝毫不觉困倦。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散,笑着走到车门前坐下,凑近他们:“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是老板啊!”叫做双福的一人见我探出头来,大声招呼道,“怎么不在里头待着呢,外面风大,您受不住的!”

我笑着道:“不碍事,听你们说说话,总比在里头憋着闷着爽利多了。”

另一个唤作小六的与双福相视一笑,小六红了脸,理不直气不壮地对我道:“老板啊,那都是些男人家的破事……就怕您不爱听呢。”

“哦?我倒不觉得是什么破事啊。刚才你们说的那个什么,我还蛮想听的。”我打趣道,“是不是双福家又纳妾了啊?”

这次轮到双福脸红了。小六推了双福一把,哈哈大笑起来:“老板您别抬举他了,这小子能不能娶着婆娘,都还得去庙里求个签问问佛呢!”

“别听他胡诌,老板我跟您说,我们说的可是皇家的娘们,那可不一样了……”

言语虽粗鲁,不过却正是他们应有的模样。我暗笑一声,“哦,这么说起来,该是当今皇上又娶妻了?可是不对啊,皇上他何止三个老婆啊。”

双福摆摆手道:“老板,您这就不知道了。其实我们也是昨儿个才听来的这消息——娶亲的是当今的安虞王殿下,您应该听说过吧?就是那个身手顶厉害的王爷!”

“安虞王?”我眉梢一挑,语间不动声色。“哦……我自然是知道的。”

呵……安虞王,宇文锐。我又岂会不知道你?

“嘿嘿,那安虞王可是帝都里的大红人啊。听说不仅长得好看,还很有些本事,引得这家小姐那家闺女眼巴巴地瞧着,恨不得能凑过去给人家舔鞋子!”双福眉飞色舞地对我大声道,“人家府里的安虞王妃,啧啧,那才叫一个美啊!……当然还是没咱们老板美。”

“得了吧,用得着拍你家老板我的马屁么。说下去。”我嗤笑一声。

“是是!……唉,可您知道吗,这次他娶的老婆,连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我倒是来了兴趣:“看不下去?”

小六接口说道:“真是看不下去啊,老板。那婆娘长得就跟猪咬过似的,还满脸麻子,更别提还有什么身材了,简直就是一口米缸子!要是我,那种老婆一娶回去,我保准一脚把她踹下床,连屋子都别想进!”

双福两眼一白:“就你这小身板,还想踹动人家米缸子?”

“那可说不准啊,兔子逼急了都还咬人呢。”小六立刻反驳,“别说是安虞王,咱要是娶那种媳妇,爹娘都会嫌咱丢脸。”

我轻轻点着下巴,“我说,真有那么难看?别是唬我的吧?”

“咱哪敢啊,唬谁也不能唬您是不是?”

我笑起来,“这下好玩了,他府里那位美娇娘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模样呢。”

“就是就是,这落差也太大了点吧。这个侧妃一进府里,估计活不了多少日子的。”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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