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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颜》附章四 昨夜雨疏风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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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门前,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给你一个时辰,否则,就等着替她接客吧。”

金老板的声音在耳旁缭绕不散,像是催命阴魂。我深吸一口气,看见有软软的昏黄光晕从房内透出,映在窗纸上。小心将耳朵贴在门上,似乎有女子低低的抽泣声传来。

菁菁站在不远处,双手叉腰冲我摆手:“快进去呀,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我看她一眼,撇了撇嘴。突然背后一重,一只手将我向前推去。身后是陌生女子的轻声嘲笑。我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两扇门便在背后合上了。只听得菁菁和谁在说话:

“哎呀哎呀,佩红,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家新来的呢?”

“哪有啊,我这是帮她,你都没看出来?”

“哈哈哈哈,可不能太过分哦……”

我沉默地站在屋内,忽然觉得这个叫做柳叶的女人,是不是没事找事?

四下环视一周,房中倒是简单,并无多余的装饰。窗帘帐子一应为轻软的粉色,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香味,这倒是与堂中刺鼻的浓香不同。正对着我的就是一张雕花大床,帐子放了下来。嘤嘤的哭泣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柳……”

“出去!都给我出去!”

刚开口憋出一个字来。帐中地女人劈头盖脸便是一通吼。“我不吃!死也不吃!”

我点着嘴唇。有些委屈地道:“死也不吃?可你还没死啊。”

“听不懂话?你脑子是不是给驴踢过啊!本小姐叫你滚!滚啊!”

本小姐……这三个字。像是针尖一样狠狠地扎下来。

都这个时候了还自称本小姐。这女人果真是比我还不解世事。

“你才被驴踢过呢。”我开口道,“自命清高?给卖进妓院的女人,哪一个还有资格自命清高?所谓形势比人强,你有没有脑子啊?”

帐子里的哭声停了一停,我接着说:“无依无靠的女人,本就很难活下去了。”

“你难道觉得我该庆幸被卖进这个地方?!”帐子忽然被掀开,露出一个女子的脸来。她鬓凌乱,脸蛋略显浮肿,脸上布满晶亮的泪痕。

见到我,她愣了一愣。

“难道不该庆幸么?至少还能活下去。”我歪着脑袋看她。

她眨眨眼,将散下的乱拢至耳后,眼中柔和了许多。

“喂,你是新来的?……几岁?”她垂着眼问。

“对啊,新来的。上个月方才及笄。”我顿了顿,又道:“你呢?”

“我十七了。你看上去好小,也是被卖来这里的?”她问。

原来是觉得我小啊……才会有这种怜悯的眼神?我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厌恶,眉头微蹙:“是有如何?不过是被人扔掉,想要活下去罢了。”

她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真可怜,才刚及笄便要到这种地方来。”

“我说,你到底吃不吃饭啊?”这一次,我气势汹汹地叉起腰,“你不吃饭的话,我就要被她们抓去顶替你的位置了,知道么?你撒撒气就过去了的事,要让我恨一辈子。”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苦笑,脸色更苍白一分。“你是来逼我吃饭的?”

“是,你再不吃饭,我就要遭殃了。”

“顶替我不好么?早痛晚痛,都是要痛的。”她幽幽说道,“你已经进了这儿,开苞什么的,是迟早的事。”

我脸上微微烫。从未听人这么直接地提起这些隐秘之事,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又是一笑,“你知道她们要我吃饭做什么吗?我什么时候吃了饭,什么时候就给我开苞……我的身子,是被人买下了,要拿去送人的。”

我略略一缩,恐惧像是小蛇一般沿着脚踝攀上。

“小姑娘,无论如何,我们二人中,今晚总有一个,是要去接客的。”她抬手扶住床柱,手腕细瘦,肤色如玉。细细看去,她的眉眼清决如水,似是有一汪哀愁荡漾在眸底,流转缠绵,挥之不去。

她缓缓从榻上起身。大约是因着多日未曾进食,有些站立不稳。我上前要扶她,却被她摇头阻止。扣在床柱上的指甲饱满圆润,微光下若有珠色流淌,指节也未生茧子。若是做活的女人,手上是不会这样干净匀称的。我心下有些明了——这个柳叶,也该是大家出身的小姐。

“你……要吃饭了?”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看我一眼,在梳妆台前坐下,嘴角上始终凝着决然的微笑。“好啊,我吃。”

我猛地怔住。你就这么答应了?意思是,我不用替你去……?

“你叫什么?”她打散长,拾起台上的木梳,轻轻梳起头来。

“……杜俪兮。”

她握着木梳的手一紧,转过头来:“杜俪兮?你是那晖州刺史的女儿?”

我大惊:“你认识我爹?”

“说不上认识,却是听说过的……你忘了么,晖州长史是姓柳的啊。”她笑道,“我是长史柳散仁的女儿。”

晖州长史柳散仁,因意图揭州牧买卖私盐的罪行,被州牧诬告其以下犯上,最后悄悄将之折磨致死。我微微眯起眼。想不到在这个花间阁,竟然可以遇到柳散仁的女儿。

我抬眸,见柳叶的脸颊上滚落大颗大颗泪珠子,她却是笑着的。

“柳叶……”我讷讷地出声唤她,“别哭。”

她摇摇头,“你会梳头么?过来替我梳头吧,要不怎么去见人呢?”

我心下竟是狠狠地一痛。她又道,“若是不会,便叫个人进来替我梳。另外,也让他们把饭菜端来吧,咱们一起吃。”

“柳叶……姐姐。”我下意识这样唤她,“你为何……”

“你还小,受不住那些男人的折腾。”她轻松道,“我好歹长你两岁。你可明白了?”

见我站着不动,她伸手来推我一把,“快去吧,你不也饿了么?”

这么一说,我的肚子里顿时传来叽里咕噜的扭曲声响。于是脸上一热,我低着头朝门边去。

可是,杜俪兮,你一旦推开这扇门,就意味着柳叶的失节。

我咬着唇,双手拉着门闩,却无法使力将它推开。

太沉重。是了,一个女子的名节,全部都要由我这双手来承担,不是么?

可若我不推开这扇门,接下来遭辱的,便是我了。

身体内不断传来虚软空旷的呐喊声。一如独自在草原上拼尽全力,要将身体内所有的郁气释放殆尽。可是,谁也听不到这呼喊……

“哗啦。”

手上的门竟然自己开了。

我大睁着双眼对上站在门前的菁菁,她满脸愉悦,笑得分外灿烂。往屋里张望片刻,见柳叶坐在台前梳妆,她压低嗓音在我耳边乐道:“真不容易啊小丫头,这个柳叶死倔死倔的,你也能把她劝得动?不错不错……”不等我回话,她直起腰杆对外头的姑娘道:“佩红,把饭菜端进来,咱们柳叶姑娘终于肯赏脸用膳了!”

柳叶坐在台前,一下一下梳着长,对菁菁的喊声恍若未闻。

我拉住菁菁的袖子:“不是,你……”

“菁菁姑娘,烦请你找个会梳头的丫头来,这叠云髻好生复杂,我不会。”未等我说完,柳叶忽然出声打断了我,“还有啊,挑一套像样的衣裳来,我身上这件,实在是不像样子。”

我呆立在门边。

她在救你,知道么杜俪兮,她在救你!

“好呀好呀,柳叶姑娘总算是开窍了。”菁菁仿佛高兴得很,啪啪在胸前击掌两下,“佩红,把你那丫头借我一用,咱们柳叶姑娘要梳叠云髻呢!”

“成啊,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她。”原来站在一边,穿一身枫红纱衣的女子,就是方才推我入房的佩红。我死死地盯着她,她却浑然不觉地忙开去了。

菁菁钻进房来,对着柳叶嘘寒问暖。不多时,佩红带了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进来。她手上端着大红漆盘,上头置着几样肉菜和一壶酒。进得屋里,便将盘子放在屋中的圆桌上,乖巧地将碗筷一并布好。

柳叶扫一眼桌上,道:“再添一副碗筷,我与这小丫头一同用饭。”她指指我。

“那有什么难的?”见攻下了柳叶这个山头,菁菁变得有求必应,对那丫鬟道:“去去,佩红,再取一副碗筷来,咱柳叶姑娘要同新来的一起用饭。”

佩红和那丫鬟又出去了。房中留下柳叶、菁菁和我。

柳叶仍旧是安静地梳头,我立在门边,一动不动。菁菁挑唇一笑,“你总算是想明白了,柳叶姑娘。”

柳叶轻轻牵唇,算作是回答。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的,等你红了,自会有大把大把的金银珍宝奉到你手上。若是遇上个不错的男人,说不准还能将你赎出去。”菁菁抱着双臂笑道,“到时候,男人也有了,钱也不愁花,何乐而不为呢?”

“是啊。”柳叶放下木梳,目光直直盯着镜中人,“何乐而不为呢。”

听着她们的话,我已经说不出心里是怎样的滋味。

挥霍青春,挥霍我们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真的那么快乐么?

眼前只觉得一片水雾摇曳,似是有什么滚烫的珠子,轻轻滑落。

佩红的丫鬟叫做昭昭,一双巧手,动作利落,几下便把那叠云髻打理妥当。我立在柳叶身旁,看着昭昭将一股丝压在另一股上,再轻轻一拧,用簪花固定。如此往复几十遍,才能做出一个叠云髻。而我与柳叶皆生在官宦家中,梳这些事都是由下人做,自是不甚明了。

“来瞧瞧咱柳叶姑娘,这才是美人。”菁菁得意洋洋,“派人去告诉那个少爷,就说人已经准备妥了,随时可以送去。”

金老板蹬蹬蹬地上楼来,见柳叶妆扮完毕,眼中生出绿油油的光来。

看什么看绿了眼?我冷笑,自然是银子了。

“哎哟菁菁我的好姑娘,你可算是劝动这尊大神了。”金老板乐呵呵地拍着菁菁的脸蛋,转眼看向我,“新来的,你也不错,是个好料子。往后便跟着菁菁,她会教你该做什么。”

柳叶忽然起身,对着金老板一福:“金妈妈,我想要俪兮做我的丫鬟。”

菁菁小嘴一嘟,兴许是不高兴有人抢了她的风头,却也并未说话。金老板看了看我,“小丫头,你来选吧。是跟着菁菁,还是这个柳叶?”

从进门到现在,我自是明白了菁菁在这个花间阁内不同寻常的尊贵地位。若跟着她,我的衣食可保无忧。但是……我的眸光移向柳叶。

但是,只有这个女子,才能理解我们彼此的苦楚所在。

“金老板,我要跟着柳叶姐姐。”我抬头笑道。

“那你就跟着柳叶吧。”金老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桌上展开,对我道:“来了我花间阁,便要知道我这儿的规矩。先把这卖身契签了。”说着,又拿出一盒朱砂印泥来,冲我一努嘴,“用手在上面按个印儿,从此,你杜俪兮就是我花间阁的人了。”

我识字,当然知道这卖身契上的字字句句意味着什么。

“磨蹭什么?赶快盖呀!”菁菁突然出声,抓起我的左手在朱砂泥上一压,而后狠狠拍在那张卖身契上,拍得我的手掌一阵阵麻。我抬头冷冷地看她,她则是回我一个妩媚却充满不屑的笑脸。

花间阁的后园,是专属于前来狎妓的达官贵族们使用的。有一方专门辟出的水塘,因是初秋,水面上的莲叶大多已经枯黄。绕着水塘是一圈回廊,角上点着四座凉亭,分别以四季香花为名。回廊上垂着大幅轻罗绸帘,绣以云纹和万福纹。夜风吹来时,整个回廊上的垂帘蹁跹飘摇,袅娜一如舞女的水袖。

此时,柳叶陪着两名男子坐在春兰亭中。我站在亭外的回廊上,手执玉壶,替他们端茶倒水。想到这里,我不由觉得分外幸运了。

虽不再是世家小姐,可就算是做个丫鬟,也比像柳叶这样用身子取悦男人来得好。

神游间,听见柳叶在亭内唤我:“俪兮,来给文公子斟茶!”

“哦……哦!”回过神来,我跑上亭子。

柳叶坐在石桌的最外侧,另两名人则坐在内侧。一人着湛蓝色长衣,另一人着石青色长衣。那穿湛蓝色长衣的男子便是柳叶口中的文公子。我恭恭敬敬地替他斟上茶水,嗅到他衣襟上散出的清淡香气。

这气味……是龙涎香!

我心中一抖,茶水也堪堪收住,无一滴漏出杯外。直起身子的同时,我微微抬眸,想悄悄打量一下这人的面目——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敢使用皇族的专属熏香?

我的眼神,竟与他撞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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