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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看见》第15章 一半板栗,一半花生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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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试过下半夜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用国语说:“你女儿王珮珮急性阑尾炎,现被送到医院,要马上做手术,你快过来!”她迷迷糊糊叫道:“天呀,那么远,我怎么飞过去呀?”女人说:“那先把钱划过来,医院没钱不肯动刀啊!”

她按亮了灯才想起,不对呀,珮珮初中时就割了阑尾了,那时还穿了孔,住了半个多月的院!她骂那个女人:“你是不是想钱想得睡不着了?快去死吧!”对方反应也快,回骂:“你先去死,跟你女儿一起!”

这样的诅咒,这样浓重的阴影,让人还能睡得回去吗?她手都抖了,拨着头发到处找刀,只想掷向电话那端的人。那人不知身在何处,哪个省哪个市哪个角落,或者就在楼下。她憎恨得牙齿格格地响,只想把那些打电话的人碎尸万段!女儿被人这样设局,被人拿去做离死亡一步之遥的道具幌子,真是太邪恶,太不可饶恕了!

后来她的神经慢慢地粗壮与坚韧起来。只因为一年内,断断续续的,这样的电话实在太多了。

她怀疑这是女儿填报高考志愿时,资料外泄,被盗或被卖了。如果是后者,那教育局就是共谋,这样的话它教出来的孩子能好到哪儿去呢?这个国家迟早会被这班躲在暗处不肯现身的王八蛋毁掉的。

有一次大白天的,一个男人打电话到家里来,满嘴的福建普通话:“你是王珮珮家长吗?你女儿刚才上体育课胃穿孔昏倒了,现在送住医院的路上!”

她很冷静地问了是哪家医院后,嘻嘻地说:“你是陈老师吗?我也听说你爸快不行啦!”

那人一呆,反应过来后,愤怒地骂她:“你这个人真变态,女儿的生死也不关心,我怀疑你女儿是不是你亲生的!”她听到那人的旁边有人笑出了声。“你才不是你爸亲生的,你是你妈跟狗生的!”说完她果断地挂了机。

不想生气。经过几百天的历练了,现在她觉得神马都是浮云。

网上说,20岁尽情享受自己,30岁要学会反省和容忍,40岁就要自己埋自己的单。这一番话通过一婚与二婚,统统应验到板栗的身上了。

现在她到酒吧把自己喝醉时,就不再奢望会凌空掉个埋单的馅饼下来,那些年轻的男侍应有时还拿她当富婆来索要小费呢。

好在川西行的路上有孙花生像做梦似的冒了出来。也许他就是她最后的肥皂泡泡吧。一个半辈子被情欲刀割得伤痕累累的人,怎会不懂惜福,让自己放过流经手心的这份余温呢。

而孙花生因为呆家里实在受不了儿媳此起彼落的尖叫,从未那么强烈地渴望住到板栗家。他太想另外有个温馨的家了。

这是他对板栗产生结婚意向的重要原因之一。另一重大原因是香港没有吸烟自由。

当然,作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不会白住到她家里的,婚后两人的日常起居的基本生活费用,他将会全面负责。所以板栗也就依了。但基于前两次的教训,无论现在婚姻法改成什么样子,她仍提出要去做个婚前协议公证。花生当然感到有点意外,却也正中下怀。这样儿子和儿媳就无话可说了。

但如果板栗不提出,他觉得自己还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当下他顺水推舟地说:“行,一切按你说的去办,真的,只要你开心,我没有半点意见。”其实心中有逃过大难却又拿到彩头的感觉。

他不是没有权衡过两人的财产,他在香港的居屋只有使用权,不能买卖分割的。他的股票随时可以折现,所以具体的数字他可以说,也可以不说。亡妻留下的金器和存款,他也是放在家里,不必拿回海城的。他等于净身进入,基本没什么好担心。板栗就不同了,人家是女人,房子、车子都是自己买下的,自己不用给予还能分享,总不能让人有可能失去一半身家的危机感吧。

他觉得他新抱的想法特别可笑。新抱扯着嗓子说:“内地女孩哪个不想嫁个香港人办过来,内地女人更不用说了,他们以为来香港有得分!”真是鼠目寸光。她不知道,板栗在海城的房子有他们香港房子的五倍大,板栗去超市买根黄瓜都是开4个轮子的,而新抱拎得两手满满的,还得依靠自己又粗又短茄瓜似的两条腿挪回家。

板栗可以辞去公司文职,未到退休就享受退休待遇,靠出租房子和银行利息,还有股票和基金的分红过日子,冬天晒太阳夏天吹空调过得好好的,凭什么要哭着喊着过来跟他们挤香港粉岭的白鸽笼呢?五十年不变已过去十五年了,为了享受香港余下的三十多年吗?

花生看着在悲情之城天水围长大的新抱叉着腿居高临下看海城,既无奈又同情。想起不久前去听的一堂股票课,那个老师说:你觉得猪很蠢,猪觉得你很蠢。没法说的。他最后咽下口水,当省点元气。儿子是个观音兵,老婆怎样想他也怎么说,都怕家里平白无故多了一口。板栗知道后,冷笑一声。心里话,她嫌洛杉矶天天堵车,连女儿都不要陪,为个大叔住到看片天都得费力仰起脖子的香港吗?除非得了禽流感,要回总部去治。虽然这个大叔过去是个水警,现在是个救生员,拥抱女人时依然很有力度。但也不是非挑他不可的。

忧患意识最终被两人相互取暖的巨大需求淹没,于是达成共识去登记结婚。昨天是个好日子,公证上午做了出来,下午他们就去登记。中午在婚姻登记处附近的一家叫波记的客家餐厅吃饭,板栗喜欢三杯鸭,孙花生喜欢咸鸡,两人都吃得很高兴。花生的烟没了,起身到外面的士多买。走了几步,想起自己身上只有港元没人民币,回头问板栗要了一百元。那家只有几平方的小士多没零钱,老板让他拿一百元去旁边的彩票站打散。卖彩票的姑娘长得颇像他太太年轻时的模样,也是梨涡浅笑,就是嘴边多了一颗痣。她说:

“我一般不帮人换一百元的,假币太多了。你不买彩票呀?今晚就开啦,这期累积到九千多万。”他笑笑。他只在香港跑马,从不相信内地的摇奖结果,老觉得内地贪官多,每个岗位都有猫腻,结果不可能公平公正。但今天心情好,女孩子又养眼,麻烦人换钱,当给点小费吧,就买了二十元,由女孩子帮他填号,然后漫不经心把它放在钱包。下午登记还算顺利,他留意到离婚那条人龙比结婚的还长。

他联想到板栗的两次离婚,虽然并不介意,却抑不住心想:内地人离婚都这么随便的吗?像到超市排队结账似的,大家表情麻木,按照程序,刷卡签名似的,无喜无悲。

晚上,两人联手在家做了烛光晚餐,板栗做板栗烧鸡,花生做花生猪手。这些我都有份吃上啦,在厨房,在他们进洗手间以后。花生的厨艺比我想象的好,就是盐放多了,猪手有点咸。两人喝了一瓶智利标签的赛维翁红酒,微醉时,花生调水,板栗宽衣,鸳鸯浴后,两人相拥床上,没有云雨,而是商量等板栗的女儿圣诞假回来后,怎么补办婚礼。到其时,花生的儿子和新抱都会过来,双方的兄弟姐妹欢聚一堂。只请来往较密切的亲戚朋友,摆上五六桌就够了。两人一致认为,其说是个婚礼,不如说是个交代,免得到外面遇见对方的亲戚,打起架来都不知道谁是谁。

板栗宣布:“打死我也不会穿婚纱迎客的,免得服务员说我是老妖怪。”

花生说:“那就拍一套婚纱照吧,发到美国给女儿看看,再选两张放大装相架里,一张放客厅,一张放卧室……床品和柜子都换新的吧。”这话说到板栗心里去了。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又掐了一下花生的大腿。她有点不太相信眼前的一切,上帝就真的那么好,那么眷顾她,临老赐给她一个好男人吗?有人在微博上说,坏男人骗你一阵子,好男人骗你一辈子。板栗觉得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个太不懂知足的女人了。如果花生登记那天不是没了烟;没烟不要紧,如果不是连零钱都没有要去彩票站兑换;如果第二天不是喝早茶上洗手间时,旁边那个广东男人一边撒尿一边情不自禁地冲他说:“我的天呀,这期双色球居然有人中了九千多万!就是我们这个地段买的!”那么孙花生打算和板栗就这样平淡是福地过下去了。也许板栗会为此幸福后半生。这我相信。可是那个男人尿完抖了又抖,还意犹未尽。“你说说,差不多一个亿啊,不知哪条粉肠这么好命!他不会心脏病发吧?这下好了,真是发达了,啥都不用干了……”

另一个刚进来的男人显然也刚刚看完报纸,一边解裤一边接上:“同人不同命啊,得了奖的人不说的话,发了达这一辈子都没人知啊。”

“这种事肯定要低调的,否则一拨拨的人喊着要请吃鲍鱼庆祝,穷亲戚都哭着来求你借,你借不借呀?”“借钱还不要紧,招来绑匪就麻烦了……”孙花生一边洗手一边听着,觉得这些人想钱想疯了。关水龙头时,他突然一激灵,想到自己不是也在这个区买了两张彩票吗?他马上问:“知道是哪个站卖出的吗?”

后面进来的男人说:“就在隔离马路波记餐厅旁边呀,我刚经过还看他们在门口上面拉了横额,用红布写着本站开出近亿元大奖——中国最牛投注站呢……厉害吧,这牛真不是吹的!”他心里一阵紧缩,又笑自己:激动什么呀,你有这个命吗?

但还是手脚冰凉地回到桌位,喝了一口茶,对板栗说:“我出去买张报纸。”这一去,就去了半个小时。板栗都坐烦了,打电话催,良久,孙花生才耸着肩,埋着脑袋,腋下夹张报纸回来。板栗见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问:“上哪儿了?去那么久?你不舒服呀?”花生顺势摸摸自己的脸颊说:“好像有点发烧,想买点药,走了一圈都没看到有药店。”板栗伸出手:“给我看看今天的报纸。”花生哆哆嗦嗦地递过去。

板栗碰到他的手,叫了起来:“唉哟,手脚冰冷得,都说你穿太少了,小心感冒,埋单吧,我喝茶都喝到胃疼了,一会儿给你买药哈,天天都经过那家药店的,你居然就找不着……他叫服务生算账时,她就看到那一号标题的头条新闻了。“天呀,居然真的有人中了,差不多一个亿呀!”她低头仔细地读:“哎呀,还是咱们蓝山区的……咦嘻,就在我们昨天去吃的客家菜旁边,不可能吧,什么人得的奖啊,不会出猫吧?”花生表情复杂地说:“这么公开的事,不可能出猫的吧。”“早知道昨天我们也去买几张啦,昨天我们结婚,说不定会很旺,双喜临门呢!”花生眼神躲闪地说:“是呀是呀,以后我们也要买……”板栗说,运气不会在同一区出现两次的,而且以后不一定有这么高的奖金了。她说,像阿葵这么省的人,买彩票就从来不吝啬,可是买了十年八年了,中的都是芝麻绿豆的,本金都收不回。

“她说你懂什么,每次十块二十块就让你中,岂不是人人中奖永不落空?不中的就当放那儿存着,总有一天连本带利一锅端回来!我说就凭你?做梦吧。哎,不过这次会不会就是她中呀?她那么密实性格,中了也不会跟我们说的,怕我向她借钱炒楼呢。”“为什么好事也怕告诉大家啊?”花生一边掏钱给楼面经理,一边没话找话。“财不露眼呀,怕请客啊,广东人精明得很的,换上我,假如真让我中了这个惊大天奖,我会通知全国甚至世界各地的亲戚飞回来,大撮一顿,直落卡拉ok,包酒店包机票,然后买套别墅养一堆猫猫狗狗,再买一辆带洗手间的旅行车,上哪住哪,旧车也不卖,直接让我弟过来开走……”她说得忘了形,陶醉其中,让人看到她的另一面。人有钱没钱的活法就是不一样。花生倒抽了一口冷气,他站起来,帮板栗拿过椅背的衣服披上。楼面经理把零钱拿回来,他挥挥手,不要了。板栗吃惊地说:“你小费也给得太多了吧?”花生说:“刚结婚,心情好啊。”板栗一边往外走,一边心疼地唠叨:“都够给你买一盒百服灵了。”

谁说男人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谁说天上没馅饼?孙花生这回真是发烧了,心脏也跳得飞快。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在这样重大的事情上,他不能流露蛛丝马迹。

“下午我要出去一下。”他说,“晚饭你自己吃吧,刚我儿子来电,他又跟老婆吵架了,这次很严重,正赶过来,我到关口那边找个中间位置跟他谈谈。”一听到花生家有事,板栗就无比支持。“去吧去吧,好好聊,不用管我,早去早回就是。”花生心有凄恻,觉得自己有点对不住她。但男人在大事上就是比女人理性和果断,不拖泥带水而且效率很高。下午两点,他准时给彩票中心打去电话,再次确认彩票号码和领奖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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