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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看见》第12章 菜苔的底气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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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走运了,杜鹃想要的元素全有,她马上着手在小区论坛发帖。这次她没有夸大,也没有造谣,只是如实描述昨晚看到2号楼的男主人进了20幢女大学生的家,“不知此人是搞‘民意调查’还是拉反对画线的票去啦!”这一招可真够毒的。

自从菜苔知道这两口子在闹事后,也密切注意小区论坛的一举一动。杜鹃新发的那条帖子无疑是一枚重型炸弹。只有不太会用电脑的焦先生才会蔑视网络带出的负能量。周五的晚上,焦先生准时回家吃饭后,把碗筷一搁,拿了包蓝色“芙蓉王”就要出去。正要戴手套洗碗的菜苔一反常态叫住他:“等等我,今晚吃得太饱了,我也想跟你散散步。”

焦先生有点吃惊,因为洗碗向来是菜苔的重要环节,而且从来都是心无旁骛,一洗就是半个小时,连擦台和扫地,没有一个小时停不下来的。每晚的这会儿,时间会因为她的忘情投入而凝固。而这会儿,正是他去会芙蓉的最佳时机。

“你不是说吃过东西不立刻清洗,房子会招蚊子惹蟑螂的吗?”“不怕,因为有比蚊子蟑螂更可怕的东西——”她停住了,看着他,嫣然一笑:“我是说肥胖,我这个年龄,输不起的,我要出去消消脂。”焦先生只有硬着头皮,由她跟着出门。

他纳闷的是,为什么消灭脂肪突然比消灭蚊子蟑螂对菜苔更重要了?他自然不知道菜苔此该真正想消灭的东西是什么。走到岔道口,焦先生朝通往20栋的反方向走去。菜苔叫住他:陪我走一下空中花园吧,你不觉得那儿的空气特别新鲜吗?焦先生处变不惊地转过身来,在灯影下温和一笑。好吧,就陪你走一走。这时,我正好在这一带觅食,远远地看到这对中年夫妇手拉手地走了过来。

昨天下过一场秋雨,今夜的月亮还是朦胧的,旁边有香槟色的一圈晕。月晕的不远处,居然有一颗明亮的星。

一上空中花园,就嗅到空气中飘来姜花盛开的味道,果然芬芳馥郁。焦先生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菜苔打了个喷嚏。焦先生关怀地说:“亲爱的,起风了,你没穿外衣,咱们回去吧。”菜苔幽深地说:“我不是冷,我只是鼻敏感……”焦先生觉得她表情有点怪异,自己倒打了个寒战。这时,一条英国可基朝他奔来!这是半年前他在一家高级宠物店买给芙蓉的,现在可基有8个月了。

芙蓉很爱这只狗,因为是两个人一起挑的,店主看出了端倪,眼也不眨地开价六千,说英女王养的也是这种狗。芙蓉上前摸了摸它,它马上不停地摇起尾巴,看她的眼神像在恳求,于是她马上把它买走。

可基是只公的,现在正处于发情阶段,浮躁得很,平日我见了它都绕道走的,这会儿更不想招惹。它一见到相熟的焦先生就不要命地跑过来,抱着他的腿使劲磨蹭。接触过警犬,平日身手敏捷的焦先生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怕狗的菜苔马上躲到他后面尖叫:“狗咬人啦,你快起脚踢啊!”这时娥姐追着狗过来,她笑意盈盈地正想跟焦先生打个招呼,突然看到他后面的中年女人,她打了个愣,笑容凝结了在半空中。娥姐反应过来后,厉声呵斥狗儿:“你怎么什么人都闹啊!吓坏人怎么办呀?……”其实是她自己被吓坏了。

给它套上绳子正要拉走时,芙蓉也从台阶下慢悠悠地托着腹部冒了上来。见到了焦先生和菜苔,她也一愣,但大学生反应就是比保姆要快。

“哎呀……哎呀娥姐你怎么早不拴绳啊?伤到邻居怎么办呀?对不起,对不起……”菜苔不笨,这样的气场一下子就触动了她的第六感官。那个中年保姆迎向自己老公却突然刹住笑容,看自己时的尴尬,已逃不过菜苔已经伸出蜗牛壳的软角,接着又过来一个腹部微隆的清秀女生,女生的眉眼在微黄的路灯下也避无可避地透出暧昧的光影。她菜苔是谁呀,这些明显的信息能逮不到,握不住吗?一切都契合了杜鹃那个泼妇在网上所写的。她冷笑一声:“对不起?这样吓着了我,说对不起没有用。”话音刚落,她又甩出一把千年冰刀,指着狗骂道:“这种事都干得出,真下流!”焦先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低沉地说:“算了,都是左邻右里的,没事就算了,我们走吧。”被半拉半拽走下去的菜苔从肩膀上转回脑袋,在昏暗中狠狠地盯了芙蓉一眼。芙蓉噤若寒蝉。可她毕竟年轻,发了一会儿呆,她就对娥姐说:“走吧,以后咱们小心点。”

那晚,我在2号花园的围墙上,看到菜苔一直洗碗洗到深夜。菜苔的手皮被她自己洗得发白、发皱,最后破了。她把一双手泡在水里,看着红色的血渗出来,一节节的指肉就像褪掉皮的胶白。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滴进不锈钢水池里去。接下来的日子安然无恙。于是,焦先生和芙蓉慢慢松懈了下来,觉得那天不过是场意外邂逅,成不了气候,是自己做贼心虚,神经过敏了。

芙蓉决定不搬了,她认为完全没有搬的必要。如娥姐所说,住得好好的,又正值怀孕期,搬家对胎儿不利。焦先生给一个做地产的朋友打了电话,让他们把送他的那套南区的三居室放租算了。那是菜苔和芙蓉都不知道的房子。原本怕被发现,让芙蓉尽快搬过去,但既然对大人和婴儿都一静不如一动,他就同意继续维持现状,等生下孩子再说。那套房子是送装修的,处于黄金地段,月租过万,他不想白白让它空着。

他太有底气了,也不怕被盯梢,又继续推掉应酬,回家吃晚饭了,只是饭后散步的次数减少了一半。一为警戒升级,二为芙蓉是孕妇,不能太折腾。年底到了,焦先生的手下都很开心,因为今年大家创收有道。大家都在猜测年终奖的数字,办公室和走廊碰到的每一张脸,都充满了难得一见的幸福感。而焦先生的幸福感还在芙蓉的肚子里。好久没这样的感觉了,儿子在菜苔肚里时,他都没有这么期待过。因为芙蓉照过b超,是个女孩儿,他很喜欢。

这个年纪的男人,又已经有了一个长大成人的儿子,万事俱备,突然上天赐一个千金宝贝给他,能不幸福吗?再过几个月,他的人生就更完美了,一子再加一女,后代就是“好”。这天他在办公室里喝着老陈送的金骏眉,喝到皱起了眉。他平日喝惯普洱的,但现在金骏眉被炒成天价,老陈就不送普洱了。不就是个红茶吗?别人去斯里兰卡旅游带回来的都比它好,怎么就炒到几万元一斤了?正用舌尖和舌根反复品味着这个茶,秘书进来送文件,顺便告诉他,他住的那个小区出命案了。是个孕妇。他哦了一声,头也不抬地在文件上签字。秘书取回文件又说:“听说是个做援交的女大学生……”他的眉毛抖了抖,问:“哪儿的?”秘书说,好像是商学院的。他手里的杯就晃了。金骏眉洒到手里,一点不觉烫。秘书出去后,他马上打了一个电话。还没说完,腿已发软。果然是芙蓉。

她是从家门口旁边的走火梯摔下楼的,死于大出血。那个楼梯有两扇很沉的消防门,它们平日虚掩着,令楼道显得非常黑暗,上面有声控的灯,但接触不灵,不靠近墙边的开关,灯不会亮。可是她为什么放着电梯不坐,要沿着阴暗的消防楼梯往下走呢?而且,她穿着家居衣服和拖鞋,不是要外出的样子。

刑侦队长说,那天电梯没有坏,翻查过电梯摄像头录像,那天没什么可疑的人上过那个楼层,所以不排除这是一个意外。因为那层楼几乎所有人都上班了,死者家里的保姆出去买菜了,她有可能是到楼梯拐角的垃圾桶扔垃圾,脚下一滑,滚下去的。他双眼紧紧闭上,脑里出现她脚穿的那双毛绒拖鞋,那还是他在hk给她买的。

还说,由于走火梯很少人走,她两腿间流出来的血凝固了,还没有被人发现。她被清洁工发现时,还有微弱的气息,但说不出话了。保安打了120,送到医院,但没能救过来。芙蓉的保姆被审查过,没有问题,当天晚上就放了。一切发生时,没有人看到。我也不在现场。我没有看到芙蓉怎么摔死的。我只是看到菜苔上过20幢。她是倏地一声闪进后楼梯,拾级而上的。楼梯是声控电灯,上一层,亮一层,灭一层。楼道没有摄像头。

那天刮起了北风,菜苔用一块围巾把嘴巴、鼻子和脸包住了,只露出两只竭斯底里的眼睛。没人会认出她。我只是嗅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消毒水的气味。我在楼梯的窗台听到她在按门铃,然后听到芙蓉开门的声音。然后她喊芙蓉出来,打开旁边的防火门,说要跟她好好谈一谈。我听到两人在楼道的幽静处争吵。

在防火门开合的一瞬间,那是我最后看到芙蓉那一张洁白的脸。很明显她不想把事闹大,她的眼睛闪烁着羞耻。也许她很想逃避。然后不知谁甩的防火门,声音把我吓得跑掉了。作为一只猫,我有我的害怕。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又好奇地潜到菜苔家。我还想在这儿找点吃的。杜鹃那边我已经暴露了,他们最近心情不好,一发现我在厨房就拿擀面杖和锅铲追杀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我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了。

没想到这儿我进不去,因为焦先生把门窗紧闭,只留客厅一盏昏暗的壁灯。我跳到二楼阳台,在玻璃门外徘徊。我看到焦先生一反平日的温和,像一只被刺伤了的恶狼一样大声嚎啕。他砸碎了家里的不少摆设后,又从腰间拔出皮带追着菜苔劈头盖脸地往死里抽。菜苔也不叫,她只是两手护着脑袋和脸,躲闪着,抽中了就低低地惨叫一声。焦先生第二天照常上班,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他失眠了几个晚上我不知道,但从他胡子拉碴、眼袋浮肿的脸上,就能看出他最近噩梦缠身。

时间是最无情的杀猪刀,关于芙蓉倒垃圾意外摔死一尸两命的事,为了共同利益大家都噤口不说了。为健康着想,邻里们怕有心理阴影,他们都希望尽快忘却,假装从来就没人死过。紫荆花园的人从选业委会那天起,就从没一天有过共识,但对于这件晦气的事,整个小区里里外外选择集体沉默,绝不是有关部门做了工作,而是因为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责任,就是不能让这个楼盘贬值。共同利益下注定会产生共同担当。这也算公共责任吧。

一周后,菜苔让保安帮她把门前放着的两只新买的大花盆挪回自己的花园。

不久,管理处也让人在独立洋房区域门前的整条通道都画上了允许停车的白线。杜鹃莫名其妙地赢了。但她有点恍惚。为什么恍惚,她自己也说不清。公子也停止了在网络上的战斗。许他们有一些隐约的感觉,但目标既已达到,也不想深究胜利的原因了。

对门的玫瑰之死已给他们带来了身家财产的重创,虽然没正面跟芙蓉打过交道,也不觉得芙蓉摔死跟他们或别人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连续两个人,不对,加上芙蓉肚里成形的和自己肚里未成形的小生命,就是4条人命啊,他们的夭折,足已证实这个小区的阴阳怪气了。杜鹃突然变得虚弱无力了。她告诉公子,这儿不能再呆下去了。我听到他们连夜商量,决定把房子拿去中介放盘卖掉,再另外买个房子搬出去。而那边菜苔的洁癖一夜之间好了。似乎她冲破了某个临界点。她不再拿酒精给门把消毒了。进她家的人也不用再换衣服和穿脚套了。她甚至可以什么也不穿,躺在卧室的地毯上把腿张开。可是晚了点。自从芙蓉死去以后,焦先生再也没有碰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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