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天，信斋之人一早便已更衣，寺中香火鼎盛，本应是美好的一天，但不知何时，一具尸体躺在了春华寺前的梧桐树下。

虽然关内不时有人暴尸荒野，但对于参拜之日来说，还是让人感到大大的忌讳。而据寺中的小沙弥说，昨夜直至庙宇关门，也不曾出现这具尸体。而且昨夜甚为安定，也没听到什么吵闹之声。

而事实上，这具尸体是从别处挪移过来的。尸体的头颅早已不翼而飞，而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不堪，但却没有半点血迹。现场也十分干净，全然没有打斗的痕迹，中秋已过，树黄叶落，夜风微微一拂，便是满地黄花，不少落叶都落在了尸体上，看来这具尸体已经放在这里有点时间了。

虽然一大早就见到这些东西，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内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恐怕又是哪个不识好歹的惹了某些人才会遭逢此毒手。而且从着装看来，恐怕连贫农都不及，破烂的麻布衣就连贫农都很少穿了，只有街上的乞丐还会这样穿着，但这人又似乎比乞丐要好上那么一些。

来往的人都远远避开此树，寺中的僧人对此也不闻不问。虽说佛门本清净祥和之地，起初也的确会理会一下，但这种事见多了，也就变得麻木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把这具尸体带走的。

果然，饷午时分，主持虚桓出门一看，那梧桐树下已经只剩黄叶一堆了，因为尸体的缘故，那块地方还没有清扫。现在太阳正值毒辣，他便回殿内打坐，打算待日斜过后，才吩咐小沙弥去清扫。

可这眼睛一闭一睁，便已见斜阳，正好遇上小沙弥来请吃斋饭，便草草吩咐下去，要小沙弥清理完才能用膳。

小沙弥满脸怨气，却又不敢违抗，只得悻悻而去。

小沙弥看着梧桐树下那遍地落叶，便想破口大骂。但即使他不敢大骂主持，嘴里也在哝哝道：“那么多树叶，要扫到什么时候啊？等我扫完，师兄们都肯定没剩菜给我了。都怪那具坏尸体，早不死晚不死，偏要等我值日的时候死。”

在小沙弥滴哝的时候，太阳已经悄悄下山，去门前点灯的僧人看着小沙弥还在扫地，便兴致勃然地取笑他。听着别人的嗤笑，借着朦胧烛光看着地上的黄叶，想着自己饥饿的肚子，便一把举起手中的扫把狠狠地扔在地上，自己狠狠地倒在树旁。

他想休息一下，反正现在肯定没有剩菜了，只能等下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馒头剩下了。他拍了拍空空的肚子，便觉得浑身没有力气，本想歇歇再扫，现在就根本就不想动了，不知不觉就打了盹。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他闻到很香的气味，是好吃的，这种香味似曾相识却仿佛天地之隔。他想起身瞧瞧是什么，可脖子以下都已经不想动了，所以他只是歪了歪脖子，看看周围，看看是哪里传来这股香味。

他歪过脖子，也不用寻找了，他看见一个人吊着一块油纸，香气便是从那里传来。但看着那油亮亮的油纸，上面还有不少油脂，便也是绝望了。

待来人走近，小沙弥看清了他的样子。虽然这人不怎么面善，但小沙弥还是认得他，关内武威镖局的关三虎镖师。

而且他也看清了，关三虎手中不止拿着香喷喷的烧肉，还有香浓的美酒。

小沙弥看着关三虎手中的油纸，闻着那香气，不停地咽口水。

关三虎当然也看到小沙弥专注的目光，便说：“怎么？你想吃？”

小沙弥被关三虎这句话惊醒过来，连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着便是立马起了身。

“你刚刚躺的可是早上尸体躺的地方？”

被他这么一说，小沙弥还真想起来了，早上他发现尸体的位置正是方才那个位置。想到不久前那里还躺着冷冰冰的尸体，小沙弥便是打了个冷颤。

关三虎见此，便是笑了笑，没有说话，直径往庙中走去。

小沙弥喝止了他：“现在已入夜，庙中已不接待来人。而且佛门清净之地，不可携带肉和酒进内，施主还是留步吧。”

关三虎听到小沙弥那么说，便更忍不住哈哈大笑，也不理会他的话。

小沙弥看到关三虎这样，便直径跑到他面前，想进一步阻止他。可不料他刚跑到他面前，便见关三虎用手扯着他的衣服，然后一招过堂腿便是接着使出。

黑夜中，一个高大的壮汉吊着一个小沙弥在空中摆动。

好一会儿，关三虎把惊魂未定的小沙弥送会原地，手上还递还了扫把，而他却已经迈进了庙中大门，只留下小沙尼在外面干瞪着眼。

等小沙弥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周围的落叶已经被堆成了一堆，似乎是方才关三虎所为。小沙弥也不曾多想，反正他只是一个扫地僧，连忙收拾好，准备回厨房弄馒头吃了。

关三虎走进寺中，也不忌讳手中之物，但他所过之处皆没有遇到其他僧人。说也奇怪，关三虎这种好酒好肉之人，应该不像是经常光临寺庙的，但他却直挺挺地往主持房中走去，并准确打开了房门。

“哎哟，虚桓大师，别来无恙啊。”

见着来人是关三虎，虚桓从定中出来，道：“这次回收尸体的人是武家吗？”

“我威武镖局向来只收钱不收尸体。”

“我才不管你们几个家族的事，谁收都好，就是别老是往我庙门前扔尸体，吓得香客都不敢来了。”

关三虎笑了笑，道：“有你这个老滑头在，哪里会没人来上香呢？况且扔你门前的又不是我们，你和我叫嚣也没什么用啊。”

他把油纸包和酒壶放在桌面，还被虚桓瞥了一眼。

“不过这次我来还真想问问你早上那具尸体的事情。”顿了顿，继续道：“你知道那具尸体是谁吗？”

“我哪知道？你以为在我门前的就是我的人啊？没头没脸的，谁知道啊？反正肯定不是我寺中的人就是了。”

可摇头一想，立马向关三虎说道：“不会是你们武府的人吧？”

关三虎脸色一沉，摇了摇头。

“也是，那破烂麻布，也不像是你们武府的人。怕且是哪里来的流浪汉吧，要是没什么事，你就给我走吧。”说着他便走回榻上。

没等他走几步，就回头说道：“你走的时候记得把肉留下，还有那竹叶青。”

说着，便已回到榻上，又准备打坐了。

“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没有没有。要是有人在我这里杀人我还能不知道？”虚桓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不过那人估计轻功十分了得，不然不可能会躲得过我的顺风耳。”

关三虎疑问：“你怎么知道是一个人？”

“关内有一个人的轻功能躲得过我耳朵已经算是厉害了，但我自信要是两个人扛着一具笨重的尸体而我还都没能发现，那我这顺风耳也算是白长了。”说着便是从席上拔出一根芦苇，狠狠地飞向关三虎，划过关三虎的脸庞，准确地刺中了墙上的蚊子，而芦苇则没入墙体中。

“没想到十多年了，顺风飞鼠的功力还是没有退步。”说着便是放下手中的半截芦苇。

虚桓笑了笑，不说话，摆了摆手，便是有意要赶关三虎离去的样子。而关三虎也没有什么理由要留下了，末了，还问了一句：“最早发现那具尸体的是谁？”

“方才你不是见过了吗？”

小沙弥本来以为今晚是十分倒霉了，但没想到师兄们居然还有点剩菜留给他，馒头倒没几个了，不过也比干啃馒头要好上那么一点点了。

坐在走廊上，想起方才他还躺在白天尸体的那个位置上，便是觉得毛骨悚然，瞬间连吃馒头的兴致都没了。

他来到这里也没多长时间，之前总是听到师兄说前庭后院的经常会有莫名的尸体被抛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别人故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但谁让这座庙宇偏偏建在乱葬岗附近，纵使别人是想抛尸于岗上，但遇上那秋风习习，背后一阵凉意，谁又能有这样的心思继续扛下去呢？反正已经到了这里了，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所以很多时候，寺中的沙尼都能见到五花八门的尸体。有被毒死的，有被乱刀砍死的，也有被身首分离的，不过还找不到头的倒是没有试过。

其他年长的僧人经常会讲这样的一些事，虽然一开始都有点怕，但听多了也就习惯了，而且他们还把这些当笑话，当故事来讲了。但小沙弥却才来不久，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死尸，自然是怕得不行了。

他看着静悄悄的后院，边啃着馒头边想着师兄曾说过后院也试过被人抛尸，便是觉得心里慌得不行。而这几个月来，他也发现，一到晚上，师兄们不是早早就入睡就是怎么找都找不到人影。这座寺庙不是武寺，没什么武僧，也没人传授功夫，自然没有晚上实习武功的惯例。

就在小沙弥在心慌慌地打算赶紧吃完回房的时候，不知道从哪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他有点刺刺的小脑瓜子。

忽如其来的动作简直把他吓哭了，连嘴里的馒头都吓得喷了出来，一大屁股地摔在地上，屁滚尿流。

而关三虎也是被小沙弥忽然的举动吓到，看到小沙弥害怕的样子，便是转头哈哈大笑：“莫怕，是我。”

小沙弥此时正被吓得脑袋空白，哪里能听到关三虎的声音。待关三虎喊了几声，小沙弥才听到有人在说话，双手抱头地侧过脑袋看了看，才看到了原来是关三虎。

“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小沙弥惊魂未定，一时半会也说不上话。

关三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馒头末，便道：“这馒头有什么好吃的？走，我请你出去吃好吃的。”

见着小沙弥还呆呆地坐在地上，又道：“走啊！怎么？不想吃好吃的了？”

这时小沙弥算是有点回过神来了，但一想到方才关三虎拿着的油纸包和酒壶，便是心生退意。

见着小沙弥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关三虎便是惊讶道：“哎？请你吃好吃的你还不要了？你看看你吃的是什么？”说着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瓷碗。

小沙弥还是不说话，不过他慢慢地站起来了，捡起地上吃剩的半个馒头，迎了上来。顺便捡起地上的瓷碗，便是走回了厨房。

看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小沙弥，关三虎便是感到可笑，心想也不知道这老和尚是从哪里找来这个小沙弥的。

但话还是要问的。

待小沙弥出来，准备清理庭中方才弄脏的地方的时候，关三虎便是一把拉起小沙弥。

小沙弥被关三虎这样一扯，便是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而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阵轻轻的咳嗽声，在小沙弥细细的挣扎声中鹤立鸡群，但关三虎只是笑了笑，也不多管，便是扛着小沙弥出了寺。

而小沙弥被关三虎扛在肩上，也不知道是压着身子不舒服还是害怕，不停地在那里挣扎，嘴里还念念有词：快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可关三虎就当听不见似得，轻功大步地走着。最后小沙弥见到离市井越来越近了，心急的他嘴里冒出一句：我不要吃肉，我不要吃肉……

听到这句话，关三虎便是停了下来，把他放在地上，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落着了地面，小沙弥便是快步逃开，而关三虎还在原地大笑。待小沙弥跑得有点气喘吁吁了，回头看了看，发现关三虎也不知道跑哪了。

他摇头看了看四周，愣是没有看到。反正他也是想着逃跑，只要他不追上来就好了。小沙弥二话不说赶紧撒腿就跑。

好不容易等他快回到寺庙了，关三虎短短的半柱香时间，小沙弥是跑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这时他已经气喘如牛，加之先前的恐惧，现在他已经快要累趴了。眼看着寺庙就在眼前了，他回头看了看后面，关三虎似乎还没有追来。

他打算歇一歇先，但一想到关三虎的轻功，便是继续跑了起来。

已经看见寺前的梧桐树了，这时小沙弥的心中已经有点侥幸了。

可就在他跑着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小石头就把他绊倒了。就在他摔倒的一刹那，那恼人的声音又出来了：“夜路不好走，要小心脚下才行。”

小沙弥侧过头，关三虎也不知何时坐在了梧桐树下，正是那尸体趟过的地方。小沙弥定眼看着他，脑子里却把关三虎和那尸体结合在了一起，他想仰天大叫，但他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关三虎也不知道小沙弥要叫什么，不过他继续说道：“不请你吃肉。那我问你一些事，你告诉我了，我就放你回去，你要是说谎，我就把你绑在肉铺子的柱子上，等你吃肉了才放你走。”说着还阴阴地笑着：“我知道有一家不关门的肉铺，那里的肉可香可香的了！”

小沙弥本已轻轻捂住嘴的手听到关三虎这么说，就捂得更紧了。

“那我先问你，你叫啥名字？”

“唔~唔~唔~”

“把你的手放开，不然我这么听到你说话啊？”关三虎没好气地说。

这时小沙弥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手还捂着嘴巴，于是他放了下来。

“我叫虚言。是师傅给我取得法号，师傅说我入了空门，之前的名字就不能用了。”

“虚言？哈哈~老和尚取的名真好玩！”

“你……你不准骂我师傅。”小沙弥有点生气了。

“怎么？我还不能说了？”

“我叔公说的，以后要听师傅的话，要尊师重道。所以你不能当着我的面说我师傅坏话。”

“那我就是能在你背后说咯？”

说着，关三虎便是用内力使得声音在小沙弥附近回荡，小沙弥感到背后一直有人在喊：老和尚……老和尚……

“你……”小沙弥有点不知所措了。

“好了，我不骂你师傅了。但你必须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而且绝对不能是虚言。”

“好。只要你不骂我师傅，我就告诉你。”小沙弥一脸天真的样子。

关三虎也感叹这个孩子的率真。

“那你告诉我，今天早上是你发现树下的尸体的吗？”

“没错，就在你现在站着的地方。那时候他躺在树下，身上还有很多落叶，几乎把他盖过了。我一开始只是以为谁昨晚睡在了这里，等我过去用扫把扫开树叶才看到是个没头的人躺在这里。”

“那时候的落叶有现在那么多吗？”关三虎用脚扫了扫脚下的落叶。

“还要多好多，但没有我方才扫的那么多。”

“哦？那你知道尸体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吗？”

“我怎么知道呢？我一起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

“那你早上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天还没亮，我就出来了。大概是还有半刻就天明吧。”

“那那时外面有发现其他人吗？”

“这个时候，连鸟都不见几只，怎么会有人呢？”

关三虎想了想，道：“没有虚言？”

“我就在这里啊，只有我一个在这里。”

“我是问你没有说谎？”

“没有呢！”

“那好吧！你回去吧。”

小沙弥看了看关三虎，悻悻地往寺里走去，还不时回头看看关三虎，生怕他忽然过来又把他捉走。可直到他洗完澡，回到床上，他也没见到他。

本来他便感到很累，但躺在床上，却一时半会又睡不着。方才也没吃什么东西，加之有被关三虎带跑了那么一段路，现在便是更饿了。但厨房已经没有东西了，想到这，小沙弥便是摸摸肚子，咽了咽口水，但也无奈，只能蒙头大睡。

可他不知怎么又闻到了香气，心想着这大半夜的哪里还有人做饭呢？一定是饿到出现幻觉了。可那香气确实真实的很啊！

他看了看周围，和他同房的僧人都还没有回来，他看见其中一个窗户打开了，他嗅到香气便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他心想即使没得吃，闻一闻也好啊。于是悄悄往窗户走去。

等他走到窗户旁，他闻到好香的味道，而刚让他兴奋的是，窗台上放着几个包子。

看见这包子，小沙弥又是咽了咽口水。他叫了叫：“这包子是谁的啊？”

没人回答。

他又叫了叫，还是没人回答。

然后他说：“要是没人的话，那我就吃啦？”

当然还是没人回答他的话。于是他便拿起包子准备放进口中。

可他摇头一想，这样咬下去，要是肉包子怎么办啊？

于是他掰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菜馅。小沙弥定了定心，便一口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