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可以让人沉醉，让人美妙，也能让人沦陷。若论爱酒程度，关三虎自认为是关内第一，至少他在关内很少能遇到把他灌倒的人，但今天他是确确实实碰上对手了。

粗布、麻衣，这是比平常人还要平常的布料，但即使穿着这么平常的衣服，关三虎也不能掉以轻心。因为昨天，他已经睡了一宿了，不，应该是说醉了一宿。

自关内兴盛，关三虎在此也有十余年了，很少遇上能与他斗酒的人，喝醉就更是很少了，但昨夜他竟然被一个少年灌醉，就在这酒馆中，就在这酒桌上，趴着睡了一宿。

而现在，关三虎已经醒了，他感到头痛欲炸，但更让他头疼的是，昨夜的少年还坐在他的面前，桌上还放着昨天吃剩的小食，酒壶还堆得满地都是。清晨，周围冷冷清清的，晨风微微吹来，让关三虎感到有一丝丝微凉。

关内的酒馆有两个好处，从不关门，从不缺酒。这少年见着关三虎醒来了，便说道：“还要不要继续喝？”

关三虎想起昨夜忽然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操着一口不流利的中原话，虽然音色不错，却极难听懂，加上这一身粗布，关三虎便是以为是哪里来的浪人，本想立马赶走，不料他竟然说出一句“我看你好像很能喝，我想和你比一比。”

虽然同样含糊不清，但这句话关三虎倒是听懂了。

看着面前这个年龄大概就是十余岁的少年，便越发想笑，道：“你这小破孩快滚开，别打扰大爷喝酒，你要是想喝酒，就去找店家要，要是没碎银子，我这里有。”说着便是从身上取出几个铜钱，丢给了他。这身衣服看上去的确让人以为是异地来的流浪汉，而这少年看了看，倒是弯腰捡了起来，在手上把弄了一下，走向掌柜，要了一小壶酒。

见着少年这般举动，关三虎也没说什么，只是吆喝酒家给他稍酒过来，再道：“小孩，过来这里。”见着年轻人坐下，又道：“你很会喝酒吗？”

只见少年手中的小半壶酒已经喝完了：“我也不知。只是从前偷喝了一口，便是喜欢上了。”

这酒馆的酒也分档次，越烈越难入口的，便越便宜。方才也就几个铜钱，能买到的只是那种扣兑的劣质酒，都是拿来打发门口的乞丐的，像关内有生计的人是不会喝这种酒的。这酒虽然便宜，但是浓度却很高，关三虎是知道的。但这少年一口喝完小半壶，脸不红耳不赤，似乎还很清醒，这不是一个刚喝酒的人应该有的表现。

关三虎心想:一个小瓜娃能有多大酒量？便戏谑道：“小孩，你这话说得太大了。今晚大爷我便要看看你是怎么喝酒的。”

这是关三虎能回忆起的画面，他是怎么倒下的，他已经记不清了，他们到底喝了多少酒，他也记不清了。

看着少年有点绯红的脸颊：“下次再喝，大爷我今日有事。”

关三虎是替人保镖的，所谓保镖，便是负责护送商人的货物等到达目的地的工作，因为路上随时可能会遇上匪盗歹人，所以在保镖途中一般是避免喝酒的。一般雇主会提前几天通知保镖人，因此关三虎在保镖前三天便是不再饮酒，而今天的关三虎还是能继续喝的，不过他已经不想再喝了。

“小二，算账。”这是他能挤出来最大的声音了。

睡眼朦胧的伙计揉了揉眼，应和着：“来了。”随即说：“虎爷，一共廿三银子。”

头痛欲炸的关三虎在身上摸索着钱袋，不想坐在对面的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了银子，道：“这顿算我请大爷喝的吧！我想这点应该够了。”放下手中的银子，便是摇摇晃晃出了酒馆的门。

对于这个年轻人的举动，心中不由一愣，但转瞬又是感觉不爽，感觉自己是蹭酒的那一方，但现在的关三虎也没有那么好精神来计较。他缓缓伸了伸懒腰，看着酒店伙计还呆呆站在这里：“是不是钱不够？”说着便是又摸索出来。

只听伙计抖索着：“虎爷，这真的不用兑了吗？”

听到伙计这样一说，关三虎便是摇头一看板上的银子，这哪里是银子，这可是灰亮的金子。金子上还布满小洞，似乎是没经过提纯的，但一把花生大小未加工的金子，也是让人眼前一亮。

“不用兑了。”关三虎倒是豪爽，一把就应许了下来。

“谢谢虎爷。”这伙计也是懂礼数。

这时候关三虎的酒已经醒了不少，他走了出去，才一会儿，那少年已经不见人影了。对于这个少年的来历，关三虎似乎有些兴趣了。

还未熔炼的金子是不能在市面上流通的，所以伙计收下的金子还需要进行熔炼。这样的工序被官营钱庄垄断着，但这只是局限在几个国家内，在关内，只怕你没有金子，不怕没人帮你熔炼。

伙计手上的这把金子掂量掂量应该有七八两，而兑换下来后，只剩下三四两了，不为什么，熔炼中间的亏损加上人工，这已经比其他地方的要实惠了，要知道，三四两黄金已经能抵上他一年多的工钱了。

而钱庄拿下这些未熔炼的金子，通常都不会马上进行加工，而是等上大批存货，才一起熔炼。而金子的品质也会被划分为很多等级，就像这次这种高浓度的砂金，是很少出现的，一般都会被官营钱庄垄断。酒店伙计似乎还不知道，他手中的这些金子能造成什么样影响。

“这些砂金是什么人来兑的？”声音很清爽，是一个少年发出的。

钱庄掌柜低声应和：“是藿香楼的店伙计。”

“你看不出这砂金的纯度？”年轻人的语气似乎带着情绪。

掌柜额头已经冒汗了，但还是如实禀报：“看出了。如此高纯度的砂金绝对不是他能拿出手的，而且这伙计应该也看不出纯度，所以才敢来换。即使小人拒收，那还是会有其他行家收下的，那到时公子便不好彻查了。”

年轻人手中把玩着这些砂金，缓缓道：“问过其他钱庄没有？”

掌柜应和道：“问过了，都没有出现失窃。”

见着掌柜弓着腰，脸色及其难看，年轻人把手中的砂金放在桌上，道：“收好。明日会运来一批金石，除了这些，全部炼了。”

掌柜如获大赦，连忙应和。“是是是，小的一定能安排妥当。”

“还有。”年轻人转换了下语气，道：“这些金子……”

掌柜哈着腰，连道：“公子今日只是来叮嘱事宜，小人今日也没有收过什么金子。”

年轻人笑了，起身离开了。而掌柜在年轻人离开了很久，身子才瘫软在地。

掌柜非常清楚这些砂金的重要，中原的金矿都是各有所属，基本全都是属于各国管理范围之内，由指定钱庄熔炼。而市场上的散金则占据很少的分量，一年也不会超过二千两。虽然这次出现的数量很少，但像这么高纯度的砂金，可以说是第一次遇到。通常高纯度的砂金出现的地方，都会被各国的士兵严格把守，若这些砂金不是从这些地方流出的，那便是出现了新的砂金场，而且是高纯度的砂金，恐怕这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了。

掌柜十分清楚，但他即使清楚也没用，因为他更清楚方才的少年。

这家属于叶家的钱庄是关内唯一一家能熔炼的官营钱庄，而负责管理这家钱庄的人，便是叶家公子叶泉。其为人心思缜密，为求目的而不择手段，虽不至于恶毒，但口碑也是不算好。他在关中的名声很响，甚至盖过了他的家族名望，是年轻一辈当中少有的人才。这两年随着金矿的把控，也算是处于风口浪尖的一个人物。

方才他把玩了下那些金子，虽然是细小的一把，但分量很足。金子表面已经被冲刷得光滑，是被自然分离出来的。

像藿香楼这样的三流茶馆，不可能会消费得了那么多，付钱那人要是想显得大方，大不必付上那么多。况且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随手就是这一小把的金子，要说他是做作好呢，还是另有目的呢？

像这样光滑细小的砂金，应该是经常被拍打冲刷而成，与中原出产的砂金大为不同。若真的是出现新的砂金场，或许是在中原以外，要想夺得控制权，那还得费点心思。

叶泉想着，反正最近也没什么事，正好可以了解了解。而首先是要找到这个人，还要弄清楚，谁知道这件事。

然而当他来到藿香楼的时候，这里已经坐着一个他很熟悉的人了。

“没想到武公子也来这等酒馆啊！”叶泉打趣道。

桌前这人目光如炬，听见有人说话，便抬头一瞧：“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叶公子，许久不见了啊。”

叶泉甩了甩手，也坐了下来：“武公子今日如此闲情，不知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呢？”叶泉其实很清楚武闫为什么会在这里，当然武闫也很清楚叶泉为什么会在这里。

武闫笑着说：“没什么事，只是等一个人。”

叶泉也道：“真巧，在下也要等一个人。”

两人四目相对，不禁哈哈一笑，只见武闫说道：“拿这里最好的酒来。”

两人关系似乎不错，那也是，两人都是名门望族，一些表面功夫还是得做足，可是他们的关系真的很好吗？那倒未必。

喝酒的时候最能忘记时间，一下子便是日跌时分，关三虎也来到了藿香楼，一眼便是看到了叶泉和武闫在此，他小心地走过去，缓缓道：“公子怎么还在这里？”

“反正馆内无事，我在此与叶公子喝喝小酒，顺便看看能不能遇上你说的那个很会喝酒的小子。”回话的是武闫。

叶泉闻言，道：“原来关镖头的风声，难怪武公子动作那么快。”说着便是笑了笑。

而武闫则连连摆手道：“我的动作怎么够叶公子快呢！五国内六成的炼金厂都被你叶家霸占了，要是再慢点，岂不是吃了个倒亏了。”说着也是笑了笑。

虽然表面上很和气，但两人的冷气着实让身旁的关三虎打了个颤抖。他在武闫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便见武闫说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你也说给叶公子听听。”

“是。”关三虎道：“我今日在关内转了几圈，都没有找到那小子，恐怕今晨他已离开了。”

“若是这样就太可惜了。”叶泉道。

“叶公子是觉得失去这酒友可惜，还是失去这闪闪的金子可惜呢？”武闫笑着道。

“既然武公子对这点金子也有兴趣，不妨直言，何必拐弯抹角呢。”叶泉收起先前的和气，一脸正经。

见到叶泉这般，武闫戏谑道：“莫以为你叶家财势渐大，便是以为什么都是你们的。这次这个金场，我武家必定全力以赴。”

不想叶泉笑道：“每次你都那么说，可何曾见过你斗赢过我呢？纵使这次是你武家比我领先那么一点，但你还不是没有进展？何况……”

在叶泉说话之际，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进了酒馆，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只见关三虎惊讶道：“便是这小子。”

武闫和叶泉同样看着门前这个少年，还是昨天一身粗衣麻布，完全不像是能拿出一把金子的人。

见着这人，武闫和叶泉都不为所动。武闫和叶泉没必要自降身份去搭讪一个小子，在没看出端倪之前，两人都打算按兵不动。见着主子没指示，关三虎自然也不会去搭讪了。但是这小子看到关三虎站在了武闫身后，便自主走了过去：“这不是昨夜喝酒的大爷吗？怎么，还要喝吗？”

他自然是不理解关三虎脸上的尴尬，而关三虎已经开始冒汗了。武闫见状，便示意关三虎去探个究竟。

他找了张桌子，坐下，便吆喝着酒家，再对少年道：“喝酒倒可以，不过我不和你斗了，我头还疼着呢。”

这少年咯咯地笑着：“大爷不是酒量很好吗？”

“小屁孩，别再提这个。”关三虎拍了下他的头，关三虎也是没想到这个年轻人酒量竟然那么好，一下子也是不好意思。

这时伙计也上酒了，随便给少年递了一壶：“你这小瓜娃子，怎么那么能喝？”

少年又咯咯地笑着，道：“我这不算什么，还有比我更能喝的。第一次给我酒的那个人，便是他，这次我也是出来找他的。”

“哦？”关三虎问道：“还有这样的人？下次我也得会会。”

少年还是咯咯地笑着，道：“大爷连我都喝不过，还好意思和别人喝呢！”

“咱是以酒交友，你这小瓜娃子不懂，就懂得使命灌！”关三虎微怒道。

见着关三虎有点怒了，少年继续咯咯地笑着，好像怎么笑都笑不够。而关三虎见状，真想一大巴掌拍下去，可看着武闫和叶泉二人，便是忍了下来。

关三虎稳了下神，道：“瓜娃子别老是笑，怪烦人的。”然后道：“你是从哪来的？”

少年没有停下那奇怪的笑容，也没回答关三虎这个问题，只是看着他，缓缓从怀里又摸出一小把金子，放在桌上。

见着这把金子，关三虎眼睛都亮了，武闫和叶泉也是一样。

少年掏出金子后，没说话，倒是关三虎问起来了：“瓜娃子，你这金子又是哪里来的？”

少年也不回答：“大爷你问题怎么那么多？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想找个人，要是能找着，这些金子就送给你了。”少年加大了声调，好让周围的人都能听得清楚。

随即又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放在了桌子上，道：“如果不够，这里还有。”

关三虎拿起打开一看，里面全部都是这样花生大小的金子，纯度都是极高的，掂量掂量应该有二三十两。很难想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随身带着那么多金子。

关三虎看了看武闫，只见他俩头也不抬，只是在默默地喝着酒。

关三虎问道：“这莫不是你偷来的吧？”

少年又咯咯地笑着：“大爷你觉得呢？”

关三虎想收下这些金子：“那你要找的是什么人？”但被年轻人用手撸了回来。

年轻人道：“一个大大的酒鬼。腰间常年别着十多个竹筒，里面装着不同样的酒。要说名字，我没有；要说样貌，我只看到一头蓬乱的散发，一脸脏乱的胡子。”

关三虎惊讶道：“还有没有其他特征？”

年轻人想了想：“没有了。”

听完年轻人的这些话，叶泉和武闫都感到很惊讶，因为这个人并不难找。关三虎更是知道，关内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也是，这座繁华的关城怎么可能会少得了乞丐呢！

只见关三虎笑道：“瓜娃子，别胡闹。这样的人不就是街边的乞丐嘛！”

年轻人道：“初看，倒也像。但他第一次给我喝的酒，我出头这些年，也没喝过那么好的酒。试问一个路边的乞丐能随手扔给你一筒美酒吗？”

关三虎还想说，但有人插嘴进来了。是叶泉。

“小子你是没喝过真正的美酒吧！”只见他道：“伙计，给他上一壶上好的杜酒。”

酒是上来了，只见年轻人咕噜咕噜便是一口气灌了半壶，依然泰然自若：“酒是好酒，只是可惜了。”

关三虎问：“可惜了什么？”

年轻人道：“可惜封口的封泥不小心偷喝了一口。”

关三虎不懂，而叶泉顿了顿，煞有介事道：“把盛这壶酒的大缸抬出来。”

若是别人，店家自然是不理会，但既然是叶泉要求，几个伙计便是把后院的大缸抬到了庭前。

这缸酒是新开不久的，缸口上的封泥还隐隐有些痕迹。通常这样的大酒缸，取封泥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若果把封泥掉进去了，多少会影响酒的品质。若果三四天内不喝完，那底下的酒怕且会有一点点味道，但那也不是常人能品出来的，像关三虎这样的酒鬼，或许都不一定能。

只见大缸摆在众人面前，叶泉继续道：“把酒给我盛出来。”

只见店家面露难色：“叶公子，这……”

叶泉二话不说，掏出两锭元宝出来，店家便立马让伙计动起手来。

缸内的酒盛了出来，若是不及时喝掉，再倒回去恐怕就会变质了。年轻人的一句话，便是浪费了这样一大缸好酒，酒家伙计都感到可惜。

当酒盛的差不多了，叶泉夺过勺子，装了一小口尝了尝。酒刚入口，便是皱了皱眉。

这时武闫凑过来，问道：“怎么样？”

叶泉也盛了一勺让他尝尝，武闫尝了一口，说道：“没什么不妥。”

叶泉再盛一勺，武闫尝了两口，也像叶泉那样皱了皱眉。

叶泉道：“盛出的这些酒就给关镖头和在座的客人尝尝吧！”

关三虎看了看武闫，武闫没反对，便是和几个伙计和客人喝了起来，而那个年轻人没有动。

金子还放在桌上，武闫和叶泉走了过来。

年轻人道：“两位是否有兴趣？”

叶泉道：“阁下的舌头果然厉害，不过我想阁下绝对不只是舌头厉害吧？阁下摆了那么大的动作，就为了找一个人吗？”

年轻人道：“我找了大半年，中原五国也已经走遍了。但我一个人的脚怕是有限的，如果能得到关中人的帮助，这点金子自然是值得的。”

叶泉笑道：“那如果是这样，我还有一个小要求。”

年轻人又咯咯地笑着，道：“这些只是见面礼，若果真的找到，报酬肯定不止这些。”

叶泉需要的就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