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刚死去不久。他的左臂被扯了下来落在一边，伤口流出大量血液浸透了他周围的雪层，而他的致命伤在脖子上，像是野兽的咬痕，脖子一侧被咬得血肉模糊。除了脖子，他周身也能看到多处咬痕和抓痕。这个男人似是与一头巨大的野兽搏斗，最终不敌被咬死在这里。

他身上穿着的这件黑甲看起来与北羽军中甲胄形制很类似，但卡佩兰托却没有在军中见过这种黑色的铠甲。他左肩上的纹章上糊了一大滩血迹，只能看出在纯黑的底色上凌乱划出的银色纹路，这样的纹章他同样从没见过。

靠近卡佩兰托的位置躺着一柄剑，看到剑柄的形状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他听说过这柄剑的名字，单翼神冕之剑，这样他就明白那个纹章代表什么了。死在这里的这个男人，他竟然是神廷的一位封号圣骑士。

封号圣骑士的佩剑神冕之剑在神廷之中与神骑士佩剑神权之剑拥有相同的地位，而且更加珍贵，因为封号圣骑士很少露面，也几乎从不会赐佩剑给别人。卡佩兰托凑过去想把剑捡起来仔细看看，手刚摸在剑柄上，就觉得一阵刺痛，他赶紧脱手，在雪里狠狠擦了几下才觉得疼痛减轻了。仔细看时，他发现这柄剑上沾着许多透明的油状液体，剑刃上多，剑柄上只有一点，就是不小心沾到了他的手才会疼。

弄不清楚这些油是什么，他不敢再碰那柄剑。少女走到了死掉的男人身边，捡起了他的断臂，把它放回他的身旁，然后她站在男人身边闭着眼，似乎在祈祷。等她祈祷结束重新睁开眼，卡佩兰托小声问：“你认识他么？”

“他是我的同伴，也是我的敌人。”少女这样回答。卡佩兰托又没听明白，“他不是封号圣骑士么？”

少女没再回答，绕过男人的尸体继续往前走。卡佩兰托赶紧跟上去。

再走过两个街区，少女又在路口停下了，四处望了望。卡佩兰托以为她记不太清路正在分辨往哪个方向走，靠上去刚要说话，一直安静的周围突然传来不协调的响动。这声音不大，却打破了一直以来的平衡，如同两个人正在房间里低声谈心，不期然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撞开房门。

循着声音方向抬头，卡佩兰托看到一只生着一对羽翼，足有一人高的巨兽从房顶上高高越下，朝着他扑了过来。

它锋利的前爪离卡佩兰托还很远，卷起的暴风夹杂着雪片已经扑在卡佩兰托的身前，而他只来得及把因为太过惊讶而张开的嘴巴闭起来，就被风带得连退两步，坐倒在地上。

巨兽张开大嘴，每一颗獠牙都像一柄匕首，那位封号圣骑士就是死在它爪下的吧。他已经绝望之时，与巨兽之间突然斜斜展开一个莹白闪光的魔法阵。巨兽躲闪不及，一头撞在魔法阵上。

魔法阵的纹路崩溃，如雪片一样四散飞溅，而那头巨兽被弹飞到相反的方向，嘴里低声哀嚎着，四肢抽搐半天没从地上爬起来。这个时候，巨兽扑下来的那个屋顶又探出一个人，朝着下面挥手。

惊魂未定的卡佩兰托打量了那个人一眼，他不认识。那应该就是认识这名叫本源果的少女的人了。

那个人轻轻一跃，从屋顶上跳下来。他落下的姿势很古怪，一只手高高举着，慢慢悠悠飘飘荡荡往下落——而与其说他是一只手高举着，不如说是他一只手抓住了什么更加妥当。但在他上面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落地之后，他先是打量了卡佩兰托一眼，然后蹦到少女面前，道：“这是谁啊，哪来的？”

那头巨兽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温顺地走到了那个人的身边，而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巨兽的脑袋。卡佩兰托仔细打量了一下新来的这个人。他——姑且这么称呼——单从外貌体型上不太容易分辨出男女，头发不长不短，身量不高不矮，五官柔和，嘴角向上勾着很难说清楚是漂亮还是帅气，连说话的嗓音也很中性。他身上裹着一件浅灰色的绒衣，腰的两侧各挂着一个空剑匣，但看颜色外形不像是神冕之剑的剑匣。

本源果伸手遥指他们一路来的方向：“在那边街上捡的，他无意间进城来，我现在要从大门送他出去。”

那人把视线转到卡佩兰托这边，伸出手：“我叫凤凰咒，你呢？”

卡佩兰托也把手伸出去，两只手轻轻握了一下，“我叫卡佩兰托，我妹妹病了需要一种叫紫夜枚的花做药，所以我就进森林来找，不知道怎么迷路到了这里，幸好遇到了本源果……”

“紫夜枚？”凤凰咒歪着头想了想，伸手朝一侧一点。从他指端爆起的光点差点闪了卡佩兰托的眼睛，就只见原本什么都没有的雪地上有一株小苗萌发出来，很快长大长高，抽枝发芽，只是眨几下眼的功夫就变成了一株一人多高的树，绽放出一片浅紫色的花。“是不是这种？”

卡佩兰托赶紧从怀里拿出那页详细介绍紫夜枚的纸，上面所绘的插图和眼前的植物一模一样，他高兴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赶紧跑过去就要折树枝。凤凰咒却伸手拽住了他：“不忙不忙，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卡佩兰托这时候简直把他奉若神明，赶紧点头道：“您问您问……”

“现在是什么时代？”

卡佩兰托一时没懂所谓“时代”代表的具体含义，不过没等他开口问，凤凰咒就追了一句，“就是是哪一年？”

虽然这个问题很怪，卡佩兰托还是认真回答道：“现在是帝国历3061年，今天是12月27日。”

“已经这个时候了啊……”凤凰咒一面点头一面喃喃自语着，他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有一个神廷第一神骑士，名字好像叫……叫辰·毕宁的应该就生活在这个时代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特别好玩，放着第一神骑士不当反而和情人私奔了……”

“那个……我爷爷的名字就是辰·毕宁……不过他不是神廷第一神骑士，也没有和情人……”说到这卡佩兰托突然卡住了，为什么太爷爷是毕宁大公，父亲是毕宁大公，偏偏爷爷只是一个完全不入流的骑爵，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一直想不通，但假如爷爷当年真的曾经是神廷第一神骑士，又和情人——应该就是奶奶了——私奔回到北羽，那这就能说得通了。神廷不愿意把这样的事情公诸于世，也就暗中容许了爷爷奶奶声名不显地在北羽生活下去。不过大爷爷在这里面又会是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一时间卡佩兰托思绪纷飞，而凤凰咒八卦不小心八卦到别人亲属身上明显有点内疚，轻声咳嗽了两下，“那什么，那就让本源果继续送你吧，我还要四处转转找点乐子。”

凤凰咒甚至没再和本源果道别，就轻轻一跃跳到了路旁屋顶上。那头有翼巨兽跟在他身后，几个起落以后就不见了踪迹。卡佩兰托赶紧折下一条满是花朵的枝条，喜滋滋地收起来。本源果已经默默朝前走出去好远，他赶紧跟上。

循着路两个人又走了好久好久，卡佩兰托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路边的建筑本来随着他们越往前走就越高大雄伟壮丽，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道路两侧的建筑重新变得像两人相遇的地方那样的大小规制。他心里焦急，计算着时间，那个设置在地道入口处的魔法标记时间接近过半了，留给他的时间不太充裕了。为了确定具体时间，他吟唱起了永恒魔法。

永恒魔法二十八小节，但掌握它并不需要魔法师的魔法修为达到二十八小节。这是神术，与普通的魔法不太一样。吟唱结束之后，他的周围就该很显眼的显示出当前的时间，但这一次很奇怪，咒文结束，周围什么动静都没有。

任何魔法都可能失败，有时候是因为吟唱错误，有时候则是因为魔法自身的限制条件。比如说寻路魔法是基于城防魔法阵的，当周围一定距离之内连一个城防魔法阵都没有的时候它就会失败。又比如说基础火焰生成纹，如果在水中施放的话就会失败，“火焰生成了但是被周围的水浇灭”与“魔法失败没有火焰生成”是不同的，实际发生的情况是后者，这牵涉到魔力环流完整性的讨论，卡佩兰托对此一知半解也说不清楚。但他能弄清楚一点，在整个魔法研究史上，名为“永恒魔法”的这段二十八小节的咒文，咒文正确的情况下绝对不会失败。

而他刚刚的咒文肯定是正确的，否则一段二十八小节的咒文，吟唱失败的反噬起码能让他爬不起来。

自他莫名其妙来到这座城市开始遇到的事情就没有一件正常的，古怪的城墙，古怪的城市，城市之中古怪的死人和活人，现在连魔法都不再可靠。

“刚刚是永恒魔法么？”走在前面的本源果停了下来，这好像是两人相遇之后她第一次主动和卡佩兰托说话。“是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魔法好像失效了。”

“永恒魔法在这里不管用的。”

“可是……为什么……”

“因为这里在时间之外。”

又是一句表意不明的话，从这个少女嘴中说出来的话卡佩兰托大多理解不了，再想细问，她又已经重新恢复到沉默不开口的状态。无奈，卡佩兰托只好继续跟在她身后往前走。感觉又走了好远，本源果停下了。

她每回停下来就会发生点什么，卡佩兰托赶过去一看，惊讶地发现，在不远处又躺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