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那个三四十岁的封号圣骑士，他那条断臂摆在身侧，这是卡佩兰托亲眼见本源果做的。与第一次相遇相比，无非是他身下流出的血液浸透的雪层更大了一点，同时也被冻得更结实了一些。那柄丢在一旁的神冕之剑上原本透明的油状物也被冻结成透着些白色的固体。他们两个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却最终又走了回来。

可是……他们明明一直以来都沿着一条路直走，中间根本没有转过弯。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回来了？”

本源果歪着头想了想，回答：“它不允许我们离开。”

“谁？”

“这座城市。”

沉默半晌。

作为一座城市，为何会不允许他们离开又如何能不让他们离开，老实说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这两个问题卡佩兰托都不想关心，他只关心他怎么能赶紧把包裹里的紫夜枚枝条送回家里，“那该怎么办？”

“分开走。因为不知道它到底是不允许谁离开。”

卡佩兰托抬眼望了望眼前的路。这条路很宽，起码能容七八辆马车并排着走，而这么宽阔的路上除了一层浅浅的雪之外连一个人都没有。心里虽然很不舍，他咬咬牙，还是开口问：“那好，我该怎么走？”

“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如果顺利的话你最后会看到一片宫殿，穿过那片宫殿群，那座最高最大的宫殿对面就是城市的正门。祝你好运——”她顿了顿，补了一句，“也祝你妹妹能康复。”

“谢谢你……要不是遇到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有……还有……”他卡在这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好，本源果脸上依然是那一副没什么色彩的表情，让他略微有点紧张，“总之，谢谢你。再见——”

完成道别，他一个人踏上之后的旅程。等他走出去两个街区，再回头，就看到本源果还站在他们分别的那个路口，什么也没做，就只是在那里站着。

他遇到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在那片广场中央站着，什么也不做。回想起来，她就仿若专门站在那里等待，等待遇到卡佩兰托这个陌生人，陪他一起走过一段路。在她和卡佩兰托相遇之前她在做什么，在那里站了多久，回忆起初见的那一眼，卡佩兰托有个错觉，就像——她已经在那个地方站着，经过了千年万年。

像命中注定的邂逅。

可是卡佩兰托对这个命中注定要邂逅的对象其实了解很少，除了她的名字以外一无所知。她究竟从哪里来？怎么到了这座城市？又要在这座城市里做什么？

她似乎对这座城市很了解的样子。“你不属于这”，她当初是这么说的，那么她自己呢？她是否出生在这座城市里？是否还有父母朋友家人？那个名字叫做凤凰咒的人很明显和她相识，他能令雪地里快速生长出一棵紫夜枚，而她凭空召唤出的魔法阵，就挡住了一头能杀死神廷封号圣骑士的巨兽的扑击。

这座城市究竟是什么？

卡佩兰托发现，他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发现的疑问就越多。

继续往前走，眼前又出现一大滩血迹，从街角不断往路上流。这个出血量明显不会是一个人，卡佩兰托吓了一跳，轻手轻脚靠在墙边慢慢往街角挪，站在那听里面的动静。里面安静极了，如果发生过什么战斗的话那战斗应该早就结束了。他大着胆子探出头朝里看。

血迹的来源是那头生有双翼的巨兽，它的尸体被斩成了四五段，脑袋离身体很远，被一截断翼盖在下面。巨兽尸体的一侧还散落着另外几具尸体，没有一具是人类，外形像是幼龙却没有前爪——被切断了两翼，腹部划了一道长伤口；生着一个鸟头的巨大蝴蝶——从中间横着被切断；并列长着三个脑袋身后拖着好几条尾巴的巨狼——只有一个脑袋还连在脖子上……这里看起来发生过很激烈的战斗，从雪地上凌乱的痕迹就能看得出来。但和之前那位封号圣骑士死亡的地方一样，这种激烈完全无法体现在周围的建筑上。

似乎建成这座城市所用的石头根本无法被破坏。

既然这里看到了那头巨兽，那参战的一方就该是那个名叫凤凰咒的人，只是不知道他的对手是什么人，是赢了还是输了。卡佩兰托一面担心着他的安危，一面朝里走找找线索，结果前一秒还在担忧的卡佩兰托下一秒就得到了答案。往里走了两步一抬头，他看到凤凰咒被一柄剑刺穿前胸，钉在了墙壁上。

卡佩兰托喊了好几遍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大约是没救了。不管怎么说先想办法把他从墙上弄下来，可卡佩兰托手刚触碰到墙壁，又是一阵刺痛。仔细一看，这面墙上有与之前神冕之剑上沾着的油状液体一样的东西，而它的来源似乎就是凤凰咒的尸体。再仔细看的时候，那柄剑刺穿的地方似乎并没有血液流出来，而钉在那的剑，压根就是一柄神冕之剑。

这样很多东西就能说得通了。死去的封号圣骑士上有野兽的咬痕，他的佩剑上沾着的油状液体来自于凤凰咒的伤口，而死在这的凤凰咒是被一柄神冕之剑钉在墙上。杀死那名封号圣骑士的就是凤凰咒，而杀死凤凰咒的也是一名封号圣骑士。这座城市里有不止一名封号圣骑士，与另外一股不知名的势力做着生死搏杀，而这股势力之中，有凤凰咒，也许还有……本源果……

她把封号圣骑士的断臂放回身边，说他们既是同伴，也是死敌……原来这句话里的死敌，是这个样子的……

他转头开始朝着和本源果分别的方向跑。不过他平时不常锻炼身体，更多的时间都用来窝在屋子里看书，体力很差，之前好几天的时间几乎都在不停的走，只跑出去了半个街区，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来。他刚刚因为热血躁动的心也随着冰凉的空气被吸入体内而冷却了下来。他们与封号圣骑士们对抗，也就是整个神廷，甚至整个帝国的敌人，而卡佩兰托是北羽毕宁家族的嫡子，论立场应该坚定不移地站在神廷一边才对。也就是说，自他来到这座城市之后遇到的两个人，为他带路的本源果，帮他弄到紫夜枚的凤凰咒，都是他的敌人。再者说了，就算因为这里没人认识他，他也愿意暂时抛开自己的身份，在这样的争斗之中他能做到什么？他体力很差，不精通任何一种兵器，甚至都没系统学习过毕宁家族世代家传名满天下的剑术，对于魔法的修习也停留在十二小节，虽然能用魔纹手套了，可是他却根本没有魔纹手套。不说凤凰咒他们还是封号圣骑士们，就只是凤凰咒周围被杀死的那些古怪生物他也完全不是对手。要是不知好歹介入其中的话，不要说帮上什么忙了，在最开始就会被直接干掉吧。他慢慢转回身，继续沿着那条大路往前走。

“你又回来了。”

卡佩兰托这才看到站在檐下的本源果。环顾四周，这就是两个人分别的那个路口。他说不上心里究竟是失落还是放松，一下坐到了雪地上。

这么说，不被允许离开这座城市的就是卡佩兰托他自己了。但他同时也想到了，这意味着本源果是可以离开的，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把那根枝条从包裹里取出，朝她递过去，“那你赶快自己离开吧，如果可能，请你把它送到末予城的毕宁大公府。”

本源果却没接，摇摇头，“我不会离开的，这里是我的家。”

“可是你会被杀掉的！我们之前遇到过的凤凰咒，他就死在了前面。”

“哦，”本源果的语气不像是听说有个相识的人死了，而像只是有人告诉她外面起风了，“带我去看看他。”

凤凰咒的尸体还是被剑钉在墙上，本源果不知道做了什么，那柄剑就折断了，尸体像被托着慢慢落在地面上，平躺在雪地上。

她站在尸体旁边，像之前在那位封号圣骑士旁一样低声祷告。那几只奇怪生物的尸体已经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堆形状与之相似的雪，不知道它们本就是雪还是死后最终变成了雪。

祷告结束，她退出了这条巷子，卡佩兰托追上去，“现在去哪？”

本源果摇着头表示不知道，卡佩兰托说：“走了这么多路，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她点头，转身来到一幢房子门前，伸手推门。那些卡佩兰托起初不论如何都没法打开的门被她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卡佩兰托一下拉住她，“那个……我们换个地方吧。”

“怎么了？”

卡佩兰托指指一侧，他实在不能接受呆在和凤凰咒的尸体只有一墙之隔的屋子里。

他们选了远处的另一间房子。卡佩兰托折腾了好久纹丝不动的房门又被本源果轻轻一推就推开了，这让他对于“属于”与“不属于”这座城市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他们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个偏厅，陈设很简单，一张条案，四五把椅子，一条长椅，墙上掏了一个壁炉，一侧有个柜子，另一侧是个空架子。所有这些陈设材质都是石头，与铺在路面垒成房屋构成了这整座城市的石头一模一样。漫天满地的雪和这些石头似乎就是这座城市的一切了，自从卡佩兰托来到这，除了这两样他见过的其他东西也就只有三个人了，其中两个还死了。

他捡了把椅子坐下。算时间现在肯定是夜里，不过森林深处是没有昼夜交替的，这座城市里也一样。在森林里的这些天他还能依靠永恒魔法确定时间，在这里，连永恒魔法都失效了。一直不停走路的时候精神还能支撑得住，突然坐下来，感觉上眼皮上挂着一个铅坠，根本托不住……

他打了个激灵，双眼眯成一条缝四下打量。本源果坐在椅子上，正趴在条案上睡觉。屋子里挺冷，她这么睡觉会着凉的，卡佩兰托从包裹里抽出一条薄毯子，悄悄走过去想给她盖上，手还悬在半空本源果突然坐起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朝着他。

卡佩兰托尴尬一笑，还注意到她瞳色之中带着些浅浅的银白，“你没睡么？我怕你着凉。”

“冷么？”她看了一眼壁炉的方向，那里面空空的没一根柴，但突然就燃起了满满的火。这些没有根的火跳跃着向上，把整间屋子照得亮亮堂堂。温热的火光映照中，似乎她的脸也变得活泼起来。

“我还有些吃的，”卡佩兰托回头翻起包裹来，“在火上烤一下就能吃了……”他猛然间闻到香味，回头一看，本源果正站在壁炉旁的柜子前，从柜子里端出来两只盘子，盘子里装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他跑过去瞅了一眼，里面还有好多个盘子，每个盘子都是满的。

自打偷偷离开大公府，这是他头一天吃饱，比较可惜的是要是有肉就好了，摆满了一整桌子的盘子，装的全是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