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宗好畋猎，猎于中牟，践民田。中牟县令当马切谏，为民请，庄宗怒，叱县令去，将杀之。伶人敬新磨知其不可，乃率诸伶走追县令，擒至马前责之曰：“汝为县令，独不知吾天子好猎邪？奈何纵民稼穑以供税赋！何不饥汝县民而空此地，以备吾天子之驰骋？汝罪当死！”因前请亟行刑，诸伶共唱和之。庄宗大笑，县令乃得免去。……然时诸伶，独新磨尤善俳，其语最著，而不闻其佗过恶。其败政乱国者，有景进、史彦琼、郭门高三人为最。——《新五代史》

旌旗猎猎，随风招展；鼙鼓咚咚，撼动山谷。六师张牙出虎穴，三军振翅指塞北。明宗征集精兵二万，战将百员，浩浩荡荡，奔赴幽州。

郑毅策马于队伍前部，踌躇满志，壮怀激烈。如果真能驰骋沙场，为国建功，亦是人生快事。不过，战争毕竟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它有如出笼馁虎，入水惊龙，难以控制。一旦开战，对于双方，都将是一场梦魇。一将功成万骨枯，千年勋业血满途。锁住战争之魔，保持和平，这是人民之大幸。

想到此，他不禁对明宗产生一股敬意。倘若每个君王，都能将百姓置于首位，爱惜民力，敬重生命，天下必将尽舜尧。

正这时，景进凑上来。他骑的是一头驯骡，左右两个卫兵保护着，有几次，他差点儿掉下来，惊了一身冷汗。他咬紧牙关，告戒自己，千万坚持下去，过了这骡背，就是龙椅了。

景进催促着驯骡前进，屁股被颠成了八瓣。终于，骡子头贴近了郑毅的马臀，他探着身子，扯着脖子，谄媚地喊道：“郑将军，郑将军请等等，我有话说。”郑毅佯装不知，继续向前。景进急了，狠狠连续抽了几下骡子。那头驯骡本来就很憋气，一下子怒了。原来景进不懂骑术，整个身子都紧紧趴在骡背上。这样，自己挨颠簸，骡子也累，要知道，他可是体重近三百斤的胖子。那骡子无端挨打，猛地前窜。景进不防，肉包子一般向后甩去，笨拙的胖手挠了几下，没抓到缰绳，一下子就跌倒地上，来了个狗啃屎。恰巧有块石头，正咯上他的腿，痛得他一龇牙。右边脸磨到沙子，顿时一片血淋淋。

左右侍卫赶忙下马来搀扶，却挨了几鞭子。景进恼羞成怒，他破口大骂道：“你们是管做什么的？就知道吃干饭吗？”侍卫们心中不平，暗想到底是谁就知道吃呢？像头母猪。

下午时分，天气闷热，部队驻扎在一片松林里。

景进特地将营帐扎在郑毅的附近，稍作收拾，他带两个侍卫，一瘸一拐地来见郑毅。郑毅看他那副尊容，雪白的大脸上贴着一块黑膏药，一只耳朵上正结着痂——新磨的杰作。引俊不禁。他忙来施礼，口中称道：“卑职不知副帅前来，请求恕罪。”见郑毅如此谦恭，景进乐得合不拢嘴，一张肉脸，平铺开来，小眼睛挤成两条墨线。

“哪里，哪里，将军武功盖世，神人共仰，相来叨扰，还请见谅。”两人彼此十分客气。

原来，比武之后，郑毅以状元身份，被明宗封为先锋，彦龙为副。李从容担任元帅。景进大行贿赂，主动请缨。明宗顺水推舟，提拔他任副帅。他欣喜若狂，以为得计。竟然如此顺利，必有上天庇护。彦龙不用说，李从容盯着的是金钱与美女，郑毅处世不深。这部队早晚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一朝有变，直捣宫城，天下改姓景的啦！

景进命人捧来一只檀香木盒，里面盛有两颗硕大的夜明珠。郑毅明白其意，作出欢喜之态，千恩万谢。景进小眼睛一翻，得意而神秘地道：“将军可知这宝贝的来历？”郑毅不知。景进探过身子，把嘴靠在郑毅耳边。

一股难闻地气味熏来，郑毅一阵恶心，他躲了两躲。心想，必是不义之财。景进不知好歹，继续前凑。郑毅只得侧耳来听。

恰此时，新磨走了进来。本来，他就对郑毅当官不解，又见他与景进为伍，更是暗自幽怨，慨叹世道不古，人心难测。如今，两人如此亲密，又见景进捧着盒子，比比划划，满嘴冒沫，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他大怒，冲上前，一把抢过盒子。珍珠滚落在地，乱蹦乱跳。新磨一阵猛踩，一颗立刻粉碎，一颗却从鞋底逃出，溜到帐中一角。

景进见状，忙跳着过去，弯腰去捡，口中叫着“我的宝珠！”

新磨咬牙切齿，一脚踩到景进的手。景进一声哀嚎，依然去抓那颗珠子，并用肥大的身躯将新磨挡在身后。新磨施展不了脚法，干脆奋力一推。景进后背着地，转了半圈，手中的珠子攥得紧紧。

新磨疯一把扑上去，犹如兔子在袭击家猪。家猪急了也不好惹，占了力气上的优势，一扭身，便死死压住兔子。

郑毅上前去拉。景进请郑毅评理，嘴里骂着：“官家（指皇帝）饶你不死，本应谢恩自省，如今却袭击命官，理应处死。”

新磨听到“官家”二字，更是受了针刺一般，喊叫着来拼命，被郑毅一把抓住了胳膊。郑毅想，这样闹下去，恐怕误了大事。他喝住新磨，让闻声而来的侍卫将其拉走。新磨啐了景进一口，狠狠而出。景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连续啐新磨几口。郑毅哭笑不得。

郑毅替新磨赔不是，景进知道二人亲如兄弟，故作大度，表示没有什么。郑毅感谢，称赞对方大人大量。景进摇头苦笑，一脸无辜。这时，手下来报，元帅有令，召二人议事。景进表示，看着郑毅情面，不会将刚才一事说出，郑毅感激不尽。

新磨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向营外走去。红日西坠，夜幕拉开。想起刚才之事，不禁泪珠涟涟。他靠着一株柏树上，往事浮现在眼前……

“繁华是秋夜，璀璨摄心魄。珠撒成银河，波涌荡金舴。”李存勖随口吟出几句诗，接着又唱。曲调优美，颇有气势。作为少数民族的皇帝，他实在属于另类。他武艺超群，也通读《春秋》。他喜欢写歌，并能谱曲，教士卒歌唱。战场上，总能听到他手下的歌声。

李存勖唱完，感到满意，回头命新磨续上。新磨连说不敢，说陛下才气绝伦，卑职怎能狗尾续貂。李存勖大笑，命太监捧来一只木盒，里面是两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意思很明确，对出有赏。

新磨续道：“十载就天子，三箭定河洛。居安且思危，凄凄镇州月。”新磨在诗中劝诫庄宗，不要骄傲自满，天下得之不易。当年镇州一战，就因为庄宗大意，一连损失四员大将。

这下，扫了庄宗兴致。庄宗不悦，哼了几哼，扭头就走。一旁察言观色的景进见状，忙快步上前，接道：“一朝真天子，三宫美娇娥。韶华东流水，花间须行乐。”庄宗微微点头，将珠宝赏给景进。景进小眼睛乜斜着新磨，得意洋洋。

庄宗自吟道：“万里有情人，千载思乡客。一轮红日出，尽扫星和月。”意思说这迢迢银河，阻止了牛郎织女相会；这皎皎明月，让异乡人伤感。只有红日出现，才可给人们以宽慰，暗指自己的赫赫武功与睥睨天下的气魄。众人齐声赞。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又见到这两颗明珠，怎能不让自己伤怀？

新磨继续前行，心中闷闷不乐，不知不觉，已离开大营数理之外。小路陷于林木之中，蜿蜒若蟒；人行曲径之上，飘渺如影。斜阳透过密密的枝桠间，洒下一路斑驳金黄。经年的落叶，层层叠叠，窸窣作响。

新磨一路走去，忘记了察看脚下。扑通一声，跌入陷阱。抬头看时，一张满是髭须的脸，冲着自己笑。

“把身上值钱的东西扔上来，麻溜地，别废话.。”那汉子似乎在唠家常。

新磨揉着眼睛，也极其冷静地回答：“破刀一把，饼子两个，对了，还有贱命一条。”

“饼子，”一个小脑瓜探过来，“有饼子快点扔上来！”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童声稚气。

新磨顺从地掏出饼子，用力一掷，饼子啪地落在坑沿上。

只听那孩子欣喜地叫道：“确是饼子，真香。干爹，我们一人一个。”想来那汉子也是饿极了，没有回答，只听吃嚼声。

新磨心生怜悯，身逢乱世，苟活已是侥幸，自己不也是其中一个吗？那时也是这个孩子般大啊！

他怀中还有一块黄纸包裹的一块马肉，伸手取出，向上喊道：“这里还有一块马肉，你们接着。”说完，一扬手，马肉飞上去，却碰到横在坑口的树枝上，反弹下来。新磨拾起，拂去尘土，准备再扔。上面那小童，探出大半截身子叫道：“往我这里扔！”话音未落，脚下不稳，人已经摔落下来。新磨忙伸臂来接，两人一同仆倒在地。

那孩子吓得脸色发白，挣脱了新磨，往事爬去。这洞穴是为虎豹准备的，十分陡峭，哪里上的去。

上面汉子急了，大喊道：“喜儿，没有事吧？那人你听着，休要伤害我儿，一会我拉你上来，咱们扯平了。”

喜儿叫道：“干爹，快救我出去！”

汉子道：“别急，儿子，你等着。那位英雄，看你也是习武出身，可不准欺负小孩子啊！”

新磨鼻子正发酸，眼泪也出来，来不及回答。

那汉子又道“英雄，你保我儿安全，什么都可以答应你，要金有金，要银有银。”

新磨想，你有金有银还做这个？

他喊道：“你放心，我就在这了呆在了。至于孩子，你弄束藤条，我帮他出去。”

“说话算话啊！”须臾，藤条已抛下，想来是早准备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