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又见黄昏。
日已斜,只剩残温。
三十年岁月蹉跎,足够让人饱经沧桑。
身在江湖,能够功成身退的人本就不多。
像无脸鬼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比比皆是。
无脸鬼断手上的残月双钩,似乎已被冷漠的世界孤立得更加冰冷。
可是他的血,仍有残热。
他的心,仍有残温。
恰如血红色的残阳,正散发着残缺的温度。
可是像无脸鬼这样温心热血的人,早已寥寥无几。
断肠人肠断三十年。
断肠人的柔情心肠,似乎早已被北唐秋水一刀给斩断,无情地抛弃在了天涯。
肠已断,心已死,情已灭。
恰如断肠人所说:“一个人的五官手脚,尚能复原,一个人若是断了肠,如何复原?”
断肠人的双刀早从肠断的那一刻起,就已死去。
双刀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它们还能杀人。
可就在前不久,双刀仿佛真的已死。
它们没能尝到风无羽的鲜血。
就仿佛已经死了。
断肠人仿佛早就已经死了。
断肠人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一场温暖人心的雨,正下着。
洗礼着江湖的混浊。
洗礼着人心的污秽。
风无羽静静地凝视着黄昏时节突来的细雨,仿佛已看到了新生命的萌芽。
风无羽举起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口小酒。
“二位前辈侠肝义胆,英雄一怒为红颜,令我深感佩服。”
断肠人叹息道:“都是年少太轻狂,黄昏晚景独凄凉。”
风无羽扇着扇子,淡笑道:“哪里,至少年少轻狂时,曾为自己而活过,值得。”
无脸鬼点了点头。
“还是无羽少侠来得洒脱。”
风无羽放下扇子,起身举杯,分别喂向二人口中。
“二位前辈,为曾经的自己干一杯!”
酒已入喉。
断肠人原本已暗淡的目光里,竟添了一抹光亮,微微笑道:“兄弟,谢了。”
无脸鬼也笑了笑,道:“多谢无羽兄弟成全。”
风无羽又扇起了扇子,笑道:“想必二位当时一定是饱受痛苦,才从塔克拉玛干大荒漠中活了出来。”
断肠人喃喃道:“能够活到今天,都是托了一对恩人的洪福,我们本想就葬身流沙之中,倒也是座现成的坟墓,就在流沙越来越急时,却忽的出现了一男一女。”
风无羽浅浅地啜着酒,忽的神情激昂道:“噢!那当真是再好不过。”
断肠人点头道:“二人全身裹得严实,面戴纱巾,仅能从声音辨别出是一男一女,男的自称隐叔,女的自称妙姑,为我们封了穴道止了血,背起我们就疾步飞去。”
异居皱眉道:“隐叔?妙姑?为何我从未听说过江湖中有这么两个人?”
无脸鬼苦笑道:“小兄弟,你才多大!没听过也很正常。”
风无羽自顾着饮酒,淡笑不语。
异居浅笑道:“前辈听说过天机楼?”
无脸鬼真的笑了。
“莫非你就是天机楼主?”
异居点头道:“正是。”
无脸鬼再次苦笑:“惭愧惭愧!江湖代有人才出,我眼拙了!”
风无羽却笑了。
“你不必惭愧,说不定小异曾经还把你的绝密情报卖过给别人呢!”
无脸鬼也笑了。
“哈哈哈!无羽兄弟说得有道理!”
风无羽转向断肠人,问道:“你们也不认识隐叔和妙姑二人?”
断肠人叹息道:“从不认识,等我们伤一好,二位恩人就离去了。”
风无羽扇着扇子淡淡道:“噢,那你们岂非已隐居了快三十年,真的就只是为了一亿悬赏而重出江湖?”
断肠人神色凝重。
“不瞒兄弟,我二人日夜苦练,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复仇。不过后来听说妙手神医绝不救有妙手回春之能,像我们这种断胳膊缺腿的,都能复原如初。”
风无羽点了点头,笑道:“所以二位就想杀了我,拿着悬赏去求绝不救帮你们复原身体,好去找尊主报仇?”
断肠人老脸一红,摇头道:“起先是这么想,不过我们早已改变主意了。”
风无羽注视着断肠人,淡淡道:“噢,我岂不是打乱了二位的完美计划?”
断肠人苦笑道:“无羽兄弟,我欠你的恩情这一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你就别取笑我了!”
异居灵机一动,嫣然道:“你若真是知恩图报的人,我倒有个法子!”
断肠人看着异居,动容道:“什么法子?”
异居银铃般的笑了。
“咯咯咯!看把你激动的,报恩原来比报仇更让人热血澎湃呢!”
断肠人忽的垂下头道:“我本就是个该死之人,报仇难,报恩更难。”
异居仍然在笑:“不难不难!你们只要按照我说的去办,一切迎刃而解!”
断肠人和无脸鬼几乎同时看向异居,齐声道:“你要我们怎么做?”
异居故作神秘地伸手凭空一抓,手里竟然多了一块令牌。
“带着我的信物,去找妙手神医绝不救帮你们妙手回春!”
断肠人迟疑道:“此话当真?”
无脸鬼摇头叹道:“绝不可能!绝不救见不到五千万两黄金绝不救的!”
风无羽扇着扇子淡淡道:“莫非你手中的令牌价值一亿?”
异居嫣然道:“和你的人头相比,或许它并不能令江湖中人垂涎千尺,但要是拿给他们二位就不一样了,我敢保证在绝不救那里,这块令牌就值得上一亿!”
风无羽淡笑道:“不说二位前辈不信,我都有些好奇,它凭什么能在绝不救那里值得上一亿的?”
“就凭我!”
一字一字说得很缓慢,很淡然,很宁静。
……
滴滴雨点,越下越大。
点点打在朦胧的西湖上,打在青黛的房顶上,打在行人的雨伞上。
有风吹过。
风铃又在响起。
“当当当!”
凄厉,无情。
本该温暖人心的夜雨,就又已变得冰冷,绝情。
冰冷绝情地雨,嘀嗒嘀嗒地敲打着风铃客栈的黛瓦。
躺在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如死灰,已没有了平时那股傲气。
他已昏睡了一天,颗粒未进。
心跳越来越慢,似乎已被冰冷绝情的雨点密密麻麻的敲打成了筛子。
诸葛神金推开门向他走去,这已是第四次来看望陈微风。
陈微风忽的缓缓地睁开了眼,他看到诸葛神金正对着他笑。
诸葛神金的笑是陈微风从未见过的样子,让他琢磨不透。
诸葛神金还在笑:“你醒了。”
陈微风缓缓地点着头:“你来了。”
诸葛神金凝视着手中的金算盘,笑道:“我来帮你算算。”
陈微风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笑。
“很划算。”
诸葛神金拨弄着金算盘,忽的叹道:“你不该去试探残如血。”
陈微风张了张苍白的嘴,苦笑道:“残如血的手里果然没有剑。”
诸葛神金点了点头,却没有开口。
陈微风喃喃道:“我刚接近风无羽的房间,只觉得眼前寒光闪过,我的胸前,背上,腹部就已中了二十剑。”
诸葛神金仍凝视着金算盘,淡淡道:“残如血出手,从来不会留活口。”
陈微风直冒冷汗,失声道:“那他为何不杀我?”
诸葛神金笑了。
“留着你,是要你来告诉我,不要去打风无羽的主意。”
陈微风迟疑道:“就在我准备拔剑的时候,突然又来了一个人,那人一句话也没有说,残如血就随他走了。”
诸葛神金淡淡道:“然后呢?”
陈微风努力地回想道:“然后我忍痛悄悄跟了上去,只听到洞庭湖几个字,他们忽的就不见了。”
诸葛神金忽的大笑。
诡异,阴森。
“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陈微风恍然道:“原来是你想法子把残如血引开的!”
诸葛神金右手一挥,金算盘已然归零。
“你知道的太多了。”
陈微风惊恐道:“你……你要杀我?”
诸葛神金点了点头,冷笑道:“你的两千万,我会一分不少的烧给你。”
陈微风本想张口呼救,可惜已经太迟了。
夜雨飘零。
冰冷,绝情。
……
夜雨并非完全绝情。
只是落在了不同的屋顶上。
落在了不同的人的手上。
多情的雨一滴一滴地滴落在风无羽温热的手心里。
风无羽已在屋檐下站了有一会儿。
风无羽在等。
等无脸鬼和断肠人离去。
二人非但不离去,还赖着不走了。
无脸鬼和断肠人也在等。
等异居给一个足以去见绝不救的理由。
异居举起令牌,一脸正色。
“二位前辈隐居三十年,过着没头没脸的日子,若是有一个改头换面的好机会摆在我的面前,说什么我都会试一试。”
风无羽挑眉一笑道:“这个理由已足够。”
断肠人忽的起身,激动地喝道:“无羽兄弟,你竟相信小异说的是真的?”
风无羽笑道:“我信!”
无脸鬼问道:“你为什么信?”
“天,妙,不错!”风无羽不知何时已从异居手里夺过了令牌,淡笑道:“就凭小异是我的朋友,我信她。”
异居浅笑道:“绝不救有三不救,不先付钱绝不救,不是女人绝不救,不是残缺绝不救。”
断肠人苦笑道:“可是我们并非女人啊!”
异居嫣然道:“绝不救还有三得救,但凡我出示天妙令,一文不给也得救,无论男女也得救,无论残整也得救。”
风无羽点头道:“所以这块天妙令,就是天机楼和妙手斋之间的独特信物,绝不救见到令牌后,便会根据你的要求进行医治。”
异居赞叹道:“这世间上要是每个人都像疯子哥哥这般通透聪慧,那交流起来就轻松多了!”
风无羽淡笑道:“所以二位可以拿着天妙令去找绝不救了!”
二人同时看向异居,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之色,似是在等异居应允。
异居从风无羽手中拿回了天妙令,笑道:“我这儿写有书信一封,二位找到绝不救,就将天妙令和书信交给他,他自然会明白的。”
断肠人双手接过,躬着身子拜道:“二位的再造之恩,我们没齿难忘!”
无脸鬼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早已泪流满面,欲说无言。
风无羽连忙扶起道:“万万不可!我还想多活几年的。”
二人齐声道:“二位保重!”
话音刚落,竟已消失在了朦胧烟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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