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却没了夏日的焦躁，空气干净，天空湛蓝而高远。每起一次风，总会有梧桐叶飘下，路上不少人穿上了长袖——不知不觉，夏天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走出省图的乔青羽仍旧穿着短袖t恤。身上这件粉红玫红相间的t恤是乔白羽之前穿过的，裤子则是宽大的二中校服裤。凉风灌进脖子时她想，国庆必须得回顺云一趟，很多秋冬的衣服还没带过来呢。

已经过了七点半，远超李芳好准许她在图书馆逗留的时间了。好在手机坏了，躲开了李芳好的夺命连环call。

乔青羽不愿去想回家后搪塞李芳好的理由，只是心灰意冷地沿着马路慢悠悠地走。

她有一股冲动，干脆再出格一点，再晚一点回家。

万泰商场门前摆出了庆祝国庆的促销广告，她略一思索，走了进去。

这是乔青羽第一次走进高级商场。一层主卖化妆品和珠宝钻石，金光闪闪，香气浓郁，瞬间使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寒碜。匆忙走了一圈，乔青羽在电梯口的楼层指引上看到三层后面的一连串品目里看见了“精品”两个字。于是，她奔向三层。

果然，一出电梯，她就看到有个门面是卖帽子和头饰的。

让她欣喜的是，售货小姐正好摆出一块牌子，印着“全场6.8折”。

一走进铺位，售货小姐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同学，想买什么？”

她灿烂而期待的笑容令乔青羽觉得有点不自在。

“想给我最好的朋友买个生日礼物，发卡或头绳都可以。”

“这边是我们的新款，”售货小姐笑着，“我们是韩国的牌子，所有东西都是韩国进口的。像这些可爱的蝴蝶结发卡，比较适合你们这个年纪……比如这个怎样？”

售货小姐取下的发卡，就是王沐沐头上戴的那个青灰色蝴蝶结。

“这款卖得特别好，要不你试试？它的设计很别致，颜色又比较低调，即使上学戴着，也不会显得张扬。”

售货小姐说着就要往乔青羽头上扣，乔青羽连忙躲开：“不用了不用了，我平常不用发卡……”

“试一下嘛，”售货员见乔青羽生涩又腼腆，不自觉地笑了，“别不好意思啦！戴上这个发卡，走在学校里，回头率会很高哦！”

乔青羽窘迫地摆手：“真的不用了，我不喜欢戴发卡……我好朋友喜欢粉色，有没有粉色的发卡呢？”

售货员见她执意不肯，只好作罢，转身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粉色镶着小钻的蝴蝶结。乔青羽眼睛一亮——陈若已喜欢的就是这种风格。

“这个要多少钱？”她从售货员手里接过蝴蝶结，满怀喜悦地翻看着。

“我们刚好搞活动，很划算，”售货员拿过计算器刷刷刷按了几下，“原价是468元，今天六八折，只需要318元。”

这也太贵了——乔青羽心里惊呼。她顿时觉得自己可笑，兜里怀揣五十元就想在万泰给陈若已买生日礼物。

见乔青羽面露难色，售货员充满善意地解释：“因为这款镶着水钻，做工复杂，所以价格稍微高一点。其实我刚刚给你推荐的这一款，是我们店里最实惠的，也是最多学生买的，打完折只需要五十八元。”

一个发卡五十八元也还是很贵啊，乔青羽心里暗想。是自己太傻了，以为王沐沐说不贵，自己就心存妄想，觉得五十元也能在万泰给陈若已买个礼物。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有没有五十元以内的呢？我总共只有五十元。”

售货员和善地笑了：“自己存的零花钱？”

乔青羽点头。

“这样吧，我看你很有诚意，我就用自己的vip卡，再给你打个八八折，那就是五十一元，”售货员边按计算器边说，“一块钱就算啦，我来补上。”

还能这样？乔青羽惊讶地眨了眨眼，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她的本意是给陈若已买一个好的发卡，但不是和王沐沐一模一样的发卡。本来她觉得钱不够就算了，可售货员的殷殷眼神和一片善意，令她难以开口拒绝。

“这款发卡很抢手的，这是最后一个了，”售货员笑着说，“我一般不给人用这么大的折扣，今天觉得你很有眼缘，就破个例……漂亮的发卡就是应该卖给漂亮的女孩子。怎么样，我帮你包起来吧？”

她说得对——乔青羽想——陈若已跟王沐沐不在一个地方，应该不会介意吧？而且，虽说这个发卡会掏光她所有的零花钱，但这是在寰州万泰买的礼物，陈若已肯定会非常开心的。

“谢谢你，”乔青羽对售货员感激地笑着，“那我就买啦。”

拿着售货员写的单子，乔青羽前往收银台付钱。从收银台回去的路上，想着几天后陈若已见到这个礼物的快乐表情，她的脚步不禁雀跃起来。

售货员已经把发卡装进了一个小小的米色纸袋，她的面前，站着两个女生，一个长发披肩，另一个是和乔青羽一样的过耳碎发。

“就是被这个运气好的小姑娘买走了。”见到乔青羽，售货员笑着把纸袋递给她，一边说。

“我吃完饭就来了，”长发披肩的女生说，声音里满是失落，“要是不补课，我白天就来了。”

“你们都是中学生吧？现在的小孩真是不一样啊，这么早就知道自己存零花钱买好东西。”售货员感叹。

长发女生转过身看到乔青羽，微微一怔，紧接着悄悄拉了拉身边碎发女生的衣角。

她的这个举动被乔青羽收在眼里。待另一个女生也转过身子看她，她瞬间呆住了。

是蒋念。

次日午饭时在食堂听到身后经过几个好事的女生说着什么“我不会眼红别人的好东西，有钱也不会买一样的”这种话时，乔青羽微微一笑，内心竟没有了刺痛感，而是麻木。她知道，对寰二中的学生而言，自己额头上刻着的“虚荣”二字，永远也不可能抹掉了。

此外，她也永远不可能在寰二中交到真心的朋友了。

她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

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天，阴沉的雨下个不停，大家都把伞放在教室外的走廊边。放学时仍旧阴雨绵绵，乔青羽走得晚，离开教室时发现自己的伞被人叠整齐了放在窗台上。她有点疑惑，但更多的是担忧。

果然，伞被人用万能胶黏在了一块儿，根本没法打开。

大部分人都离开了学校，广场上的梧桐叶被秋雨打落一地。眼看天色愈发昏暗，被困在教学楼内的乔青羽委屈地想哭。

“喂，乔青羽！”

听出来是陈予迁，乔青羽紧绷着脸，不理会。

“我借你伞啊，我的伞大，”陈予迁忍着笑，“进来一起走呗！”

乔青羽憋着怒气，没有转头。

“喂，不理人啊，”陈予迁走近了一点，探头看她，“哥难得一片善心，撑你去公交车站，你还不领情？”

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乔青羽干脆走到了教学楼的另一侧。

她冷冷的，陈予迁自讨没趣，对着乔青羽的背影留下一声嗤笑，转身和叶子鳞走进了雨中。

可不到三分钟，他就回来了，直直地朝乔青羽走来。

“你的伞是我弄的，别生气，”大雨衬得陈予迁的声音有点虚，“天黑了，快回家吧。”

说完，他动作飞快地收下伞放在乔青羽脚边，转身跑进了雨里。

然而……乔青羽并没有任何触动。相反，她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他以为自己是谁？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糖？

天越来越黑了，走廊后边教室的灯全都黑了。雨越下越大，屋顶落下的水柱很快就溅湿了乔青羽的校服裤脚。她往后退了两步，蹲坐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腿。肩上的书包前所未有地沉，那是她未来七天必须完成的所有学习任务。

头也很沉。乔青羽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待明盛在画室醒来，窗外大雨如注，浑天暗地。他甩甩头，单手把空荡荡的书包架在肩上，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雨中。

从多功能楼到教学楼的距离不远，可因为雨不小，明盛的头发和肩膀很快就湿了。踏进教学楼的前一秒，雨水突然变本加厉，使得他不得不在教学楼中停下脚步。

看了看时间，六点半。肚子发出低吼。

想借伞，得去三楼的高三部。

按照以往，他会毫不犹豫地上楼问王沐沐借伞。可是今天，他望着楼外的雨，没有动弹。所有人都默认了他和王沐沐的特殊关系，可怕的是王沐沐自己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好多男生不再喊她“沐沐姐”，取而代之的是“嫂子”——明盛呵斥过他们，可王沐沐却毫不在意。相反，她面色绯红羞涩，姿态也随之矫揉造作起来。

明盛没料到自己和王沐沐之间会变得这么尴尬。他不喜欢这种不明不白的暧昧气氛——就像是可口的食物一夜之间变了质，令人反胃。他有意无意地避着王沐沐，却又讨厌自己的逃避心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之所以逃避，是因为这两件事他都无力改变：一是王沐沐面对自己时的佯装自然；二是学校里的千百张口舌。

他无法逼问王沐沐是否对他起了心思，更无法当着全校宣布自己对王沐沐没意思——王沐沐并未明确表达自己的心迹，他冒昧行事的话，只会显得自己自恋而可笑。

可躲来躲去也不是办法。

明盛觉得有点烦。这变成了他的第三大烦恼。

第一大烦恼当然是他那不负责任的父母，第二大烦恼则是校外那个总想着算计他的光头龙哥。

去找王沐沐的想法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很快就被他抛在了脑后。广场太宽，他决定等雨小一点了再出去找点吃的。随意张望了一下空荡荡的走廊，明盛看见左侧靠近楼梯的墙角边坐着一个女生。

她双膝拱起，脑袋深深埋在环绕着膝盖的臂弯里。背上的书包很鼓，像小山一样压着她瘦削的背。明盛一开始以为她睡着了，可仔细盯了两秒，他看到女生的肩膀在抖——原来她在哭。

他对哭泣的女生没有兴趣。只是，他看清了书包青蓝色的布面以及土黄色的背带。

是乔青羽。

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为什么坐在地上的她看起来这么小？

她白日里半遮着脖子的碎发完全垂落在两边，挡住了整张脸，却使得后脖颈整个袒露出来。惨白惨白的，柔软，细顺而无力，使得明盛不由得想到一个词“残枝败柳”。

她手边有一把叠得整整齐齐的伞。想起陈予迁说放假前不能让乔青羽太平淡，明盛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乔青羽无法回家。不过，很快他便注意乔青羽的正前方还有一把伞，似乎刚刚用过，伞面还在滴水——仿佛是有人特意为她留下的。

看来学校里还是有好心人的嘛。明盛心里暗想。

他知道乔青羽没有朋友。说实话，乔青羽落到今天这等孤立无援的境地，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没什么好同情的。

毕竟迄今为止，他亲自实施的报复，只是那封在李芳好眼皮底下交给乔青羽的信而已。而且，从乔青羽的反应来看，那封信似乎并没给她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说，沦落成被全校同学看不起的人，基本还是她自己的原因。

也有可能——想起乔青羽在孙应龙面前质疑学校决定的正直姿态，明盛并不像别的同学那样断然否定乔青羽的全部人品——乔青羽实在是运气太糟糕。

说实话他赞赏她有什么说什么的勇气。后来他一想，也许正是因为乔青羽在父母面前不找借口敢作敢当，才使她得到了父母的原谅。

明盛觉得，乔青羽算是有种。只是，接下来这次可不是有种就能逃过的了。

眼前缩成一团的乔青羽像是被拔光了刺的刺猬，狼狈而无助。明盛尽管不同情，可那不断抖动的瘦削肩膀多少让他心里不太舒服。他移开视线，朝天空望去，昏黄路灯下硕大而密集的雨滴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再看一眼被放在乔青羽正前方的伞，他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