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青羽觉得自己哭了很久。一开始眼泪就像打开了开关的水龙头，挡也挡不住；后来变成时断时续的抽泣；再后来，所有不愉快的事情一股脑儿钻进她的脑中，包括乔白羽的离去。小时候乔白羽用自行车载着她满村子炫耀说这是我妹妹的场景久久地定格在脑海中，使得她几乎用光了身体里所有的水。

她觉得自己还是爱姐姐的，虽然从小就对乔白羽没有特别亲近的感觉。

除了三年前惊闻乔白羽的噩耗，这是她有记忆以来哭得最久的一次。

而且——她无比郁闷地想——今天和昨天一样回家晚，又得找借口了。

昨晚九点才到家，虽说李芳好明面上相信了她说的在图书馆看文章看入迷了，可她感觉到李芳好心里充满了怀疑不甚满意。几次三番说谎，乔青羽自己心里也虚地很。

可她却像被什么黏在了地上一样，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若不是有人拿伞轻戳她的膝盖，乔青羽是不会抬头的。

当然她没有立刻抬头，而是用手抹了抹眼睛和脸颊，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同时想好了应对的措辞——她以为是某个老师。

看见眼前蹲着的是明盛时，她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了。

“谁的伞？”

几乎是她抬眼的同时，明盛就抛出了这个问题。乔青羽又震惊又恐慌，声音气若游丝：“陈予迁。”

“陈予迁？”明盛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陈予迁弄坏你的伞，又把自己的伞留给你？”

乔青羽没说话。她哭得太久，眼睛酸痛，看明盛有点模糊，只觉得他咄咄逼人。许是为了躲避身后地上溅起的雨水，明盛半蹲在她正前方，极其俊秀的脸离她的脸不过半米之远，这让她紧张极了。

眼看乔青羽打算低下头不理他，明盛不禁加大了音量：“喂！”

乔青羽猛地吸了口气，盯着明盛的眼睛，愣了愣神。

“一把伞，让你哭得这么惨？”

明盛觉得陈予迁一定是被乔青羽的眼泪收服了。眼前的她瞪着一双湿漉漉的红眼，鼻头也是红红的，神色惶恐，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白兔。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想必是击溃了陈予迁的防线。

就说不能用这种幼稚的手段欺负女生嘛——明盛心里不满——一边欺负一边心生怜悯，难不成后面还要保护？实在太俗套太无趣了。

“呵，英雄救美。”

乔青羽听出了明盛语气中的嗤之以鼻。

“我不是因为自己的伞被弄坏了而哭，”她不自觉地开口纠正明盛的想法，“也没有哭给陈予迁看。”

明盛瞄了她一眼，站起了身。

“那可惜了，”他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应该让他看看你孤苦无依的样子，说不定你以后在学校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自己在学校里承受的一切，全是眼前这个人所赐，而他却说出如此事不关己的话！

起身后明盛回头看了眼夜幕中的大雨，说：“伞借我用。”

乔青羽冷笑一声：“你想用伞，直接拿不就行了，何必过来装礼貌还挖苦我？”

她站起了身，微微扬起头，与明盛静静对视。

路灯暗黄的灯光照着明盛的后背，他看着乔青羽，眼里似有沉思，晦暗不明。

他见乔青羽愤愤不平，便等着她爆发。如他所料，三秒钟后，乔青羽果然耐不住了：“刚刚你说我孤苦无依，你说对了。这是不是让你很满意？”

明盛不置可否。

“你就是想让我的日子难过对不对？明着让陈予迁欺负我，让所有人排挤我，暗着试图把我谈恋爱的事情捅给我的爸妈……你真狠毒！搞丢你的手机是我不对，可你这样不加节制的报复，只会显得你自己小心眼！”

明盛眯起眼：“错了，我明明很节制。”

他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任何负面的情绪，可却使得这句话有了更可怕的杀伤力，乔青羽瞬间闭了嘴。

“不好意思打断了你，”明盛平静地说，“你继续说。”

就像曾经对陈予迁说过的——反正大雨走不了，倒不如看看急起来的兔子是怎么咬人的。

乔青羽一手抓着书包的背带，一手不自觉地捏着校服的衣角。每次和明盛对峙之后生活就会变得更糟糕一点——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愤怒之言，想从明盛身边逃走。

“不说了吗？”明盛略显失望地抬眼，“那我说吧。在我看来，你低估了自己的能力。”

“什，什么意思？”

“敢于公开质疑学校决定的人可真不多，”明盛说，“更何况是当着我的面。”

果然他不会放过自己这件事！乔青羽心里一沉。

“我只是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已，”乔青羽忐忑地辩驳，“再说，学校并没有任何改变。”

“那只是你看到的，”明盛看着乔青羽的眼神冰冷，“校长特意约谈了我的爸妈。为了配合学校对我的管教，我妈妈停下了手头的创作，天天盯着我，还克扣了我一半的零花钱。”

难怪这阵子很规矩。只是，在规矩的表面下，明盛对自己的憎恶之火怕是永远也浇不灭了。

乔青羽惨淡地笑了笑：“行吧，我懂了。接下来你还想怎么报复我？”

她接受这一切的直率令明盛有点哑然。他看着乔青羽，发现她面部的线条很柔和，表情却是清冷的，恢复生机的眼眸水亮清澈，倔强中带着不屑。

“刚才你说我借伞是装礼貌，你又错了，”明盛说着，瞟了眼乔青羽自己缝制的土黄色书包背带以及她挂在耳朵下的碎发，“你把我想得太粗俗了吧。既然你这么爽快，那我也爽快地告诉你一件事：前阵子甩掉你的何恺，正在追你最好的朋友陈若已。”

他怎么知道？乔青羽愕然。

“心是不是很痛？”见乔青羽的脸白了，明盛嘴角勾起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早就知道了。”乔青羽硬着头皮说。

“哦？难不成是陈若已告诉你的？”

“你管我怎么知道的！”

“是贴吧里看见的吧，”明盛说着，看到乔青羽的脸更白了，心里不免有些得意，“陈若已不可能把这件事告诉你，即便你自认为是她最好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是贴吧里？”

明盛微微一笑：“那个帖子，是我让一个哥们儿发的。”

“你！”乔青羽气得不知说什么好，“卑鄙！”

“哪里卑鄙？”明盛毫不在乎她的情绪，反问道，“我只是引导你去发现生活的真相而已。”

“变态！”乔青羽继续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阴险！小人！”

她愤怒的情绪似乎丝毫没有感染到明盛，他平静地问：“我猜你肯定没有心情认真看完那个帖子吧？”

见乔青羽不回答，他说：“你们学校的人都默认何恺已经追到陈若已了。这几天只要一走出校园，他们就成双入对……”

乔青羽的嘴唇在颤抖。

“难为你还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忍着众人的嘲笑，去万泰买一个廉价的蝴蝶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是送给陈若已的吧？”明盛轻笑。

他什么都知道。为了打击自己，真是煞费苦心啊。

乔青羽浑身无力，却轻蔑地笑了笑：“你以为我会在意这件事？”

“在不在意，你自己心里知道，”明盛无视她的故作坚强，“你应该感谢我的善心。陈若已迟早会接受何恺，在他俩生米煮成熟饭前知道这件事，你的痛苦会小一些。”

“他俩在不在一起，是他们的自由，我跟何恺已经分手了，”乔青羽扬起头，“我才不会怪陈若已不把这件事告诉我，因为我知道，她是为了照顾我心里的感受，是为我好。”

明盛轻蔑地笑了：“你就自欺欺人吧。”

“我没有自欺欺人，”因为强忍着心里的不舒服，乔青羽的声音有些颤抖，“陈若已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相信她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都会考虑我的心情。她肯定有她的苦衷。我和她之间的事，轮不到你一个陌生人来说三道四。”

“我对发生在你身上的破事，一点兴趣也没有，”明盛收敛起嘴角的轻笑，“你怎样自我安慰都没关系，我只是帮你点明事情的真相罢了。”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相！”

“我当然知道，”明盛的声调骤然发冷，“你最在意的人，背着你做出了伤害你的决定，却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照顾你的心情。真相就是，那个人其实根本不在乎你。”

乔青羽听得心里发凉：“只是何恺在追陈若已而已，又不是说他们……”

“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明盛打断乔青羽，盯着她的眼眸有着洞察一切的犀利和深邃，“他们迟早会在一起？”

乔青羽退缩了。她不敢。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恐惧，她产生了无边的挫败和无力，甚至绝望。

“这就是你的报复对不对？”她忍着内心的撕痛感，尽量平静地问明盛，“既然陈若已想把我蒙在鼓里，就让我蒙在鼓里不行吗？非要把这件事捅到我面前，看我难受，你就开心了对不对？”

明盛扭过头看了眼身后渐小的雨，又回过头说：“是的。你害我丢了手机，我不想让你的日子好过，就这么简单。”

“拜你所赐，我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乔青羽说完，顿了顿，“你不必再费心告诉我生活的真相了。”

明盛看她的眼神充满深思。

“可以放过我吗？”乔青羽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空灵，“痛快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消解心头之恨。”

听着像是求饶，表情却又不像。看着自己的双眼毫无惧色，反倒有种视死如归的坦然，那是什么都失去了再也不害怕失去什么的人的眼神——明盛明白这个眼神背后的含义，那就是乔青羽的内心真的痛苦。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折磨乔青羽的目的达到了，竟动了恻隐之心。

可看着那双决绝而清亮的双眸，他又觉得就这样停手心有不甘——没特别花心思就把乔青羽给整地求饶了，几乎都没正面交锋呢，她怎么这么弱啊！

明盛觉得不够尽兴。

“放过你可以，但就像你说的，我会提出条件。”半晌，明盛说。

“几个条件？”

乔青羽不是问什么条件而是问几个，这让明盛有点惊讶。

“三个。”

“好，你说。”

乔青羽的坦率给明盛出了难题——对于怎么给女生提条件，他一点概念也没有。冥思苦想几秒后，他只好给自己找了个退路：“我会陆续告诉你。”

乔青羽咬牙：“好。”

楼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明盛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疾步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