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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草》第六章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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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

轻唱

在无所不达的地方

歌一曲不眠不醒的纯粹

火车上的喇叭响起来,他出生的城市即将到了。瞬间,轻松愉快的笑容绽放在他脸上,像下过雨的清晨,轻松、自在、惬意、温暖。他侧过头来看着我,依然笑着,眼睛完成月牙似的,世上最令他牵挂的人终于要聚到一起,我明白他内心那份心情——奇妙而令人憧憬。

“妹妹,我们终于到啦!”。

“嗯嗯,看把你给你开心得!”听他说过无数次的妈妈,我有些期待,“可是,我有点紧张诶!”

“不怕不怕!有我在!”他凑过来拥抱我,用手轻抚我背,直到觉着我内心踏实了再松开:“好些了吧?”

“嗯!”我不怕生,但总免不了激动。

他站起身,不用垫脚便将高处的行李箱取了下来。我很喜欢他高得可以一手擎天的个子,他脸上的笑也总像高高的太阳,足以照亮我所有的时光。仍是那件陈旧的浅棕色高领毛衣,修得他纤瘦、沉稳而沧桑。

下了火车,寒气无孔不入的袭来,零下三十多度令我清醒得有些过余。

“冷吧?”

“还好。”

“又哄我呢吧,你那么怕冷的!你呀!总是还好!等会儿带你去买条超厚的裤子!”他将一只手伸出去,做出豪迈地姿势,似乎这地方完全属于他。

这座小城和那座城有着相似的模样,老旧的建筑,工业化的痕迹。杂乱的电线连着电线杆一路顺着铁轨远去。白雪静卧在大地的各个角落,白净、纯粹得使这里的所有人、所有物件都多了份干净与透彻。

走到出口,她母亲微笑着走向我们,练达,和蔼。

“阿姨!”

“哎!”

“闺女,一路给折腾坏了吧?”

“还好呢,我还蛮喜欢北方的,一路看风景就过来了呢!”

“这可比南方冷多了吧?”

“嗯,外面是要冷些,但还好。”

“走!一会儿回家放了行李,给你买点保暖的衣服啥的。”

“嗯!”我笑起来就被冻僵得恢复不了的脸同我愉悦的心情一样。

从家里出门后我们坐了一段公交,印象最深的是那玻璃窗上的冰花,有的在玻璃底层覆上厚厚一片,像夏天的雪糕被压成不平整的薄薄一层,小冰粒蓬蓬松松地挤到一起,舒展又团结;有的像被重重挤压过,如冰块般滑溜溜的,外侧弧线柔滑平顺;最美的,是那些结成花朵似的,一朵朵安静绽放于玻璃窗上的真正意义上的冰花,完全对称的结构,端庄优雅,它们比雪花停留得更久,像艺术品也像精灵。

在我年幼时,冬日最常见的是霜花。它们在每一个寒冷的黑夜过后,便悄然停驻于草被,好像经过一整晚黑暗的等待,终于在阳光到来前,那些使人迷茫又压抑的黑暗便化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笑,疏疏密密地缀在叶脉、叶片或叶子边缘。到最后,世界就变成了你所见的那幅模样,精致典雅、顽皮可爱。

那些从叶脉到掌心的冰凌,是我走过无数山丘后,最闪的一抹亮。霜花,也成了孩子纯真的眼睛,最清的一点澈。

在那一整片白色的城市里,最有趣的该是笨拙的公交车了,它们每到一个站都会提前很远就开始刹车,并缓缓往站台靠,却总会顺着地面的冰歪歪扭扭的前进,靠不了边。有时,车只能停在马路中间,人们下车再走到人行道上去。

整座城没有高高的楼,积雪薄薄厚厚地堆叠在枝丫间、房檐上,或者,舍不得掉落的雪索性将整棵树都盖住,若你使劲一摇,雪便垂直地掉下来,落地碎成无数绽开的颗粒,那份美比烟火快,却比人情久。

出门最美的,是一路踩雪时脚底叽咕叽咕地响,脚掌的力也由轻渐重,一抬脚再落脚,总有些特殊的趣味。回望,深深浅浅、歪歪扭扭的脚印从过去来到现在,还将去向未来,竟也意味深长。

“来,我拉着你,怕你摔倒。”

“这么大人了,摔不了。”他俩冲我笑,觉着我并未明白。

“路面有冰,会打滑的。”

“冰面啊?我还真没走过。但是,你就不怕摔倒啊?”

“我当然不怕喽!从小走惯了嘛!”

正说着,我脚下一滑趔趄了下。他用力拉着我,调整姿势平衡重心。

一直令我不解的,是他怎么走都不会打滑。看他的姿势,再怎么模仿我竟也学不会,即便他耐心教我。

“那么多冰在路面,就不怕出交通事故么?”

“铲雪机会一直工作啊!并且会有工人把路面积雪清除。但是只要有水,这么冷的天,一会儿又结成了冰,所以冬天就这点挺麻烦的。”

冰使人拘谨,也使人自由。

过了十字路口,商场到了。也是矮矮的旧楼,甚至比不上南方小县城的小商场。门做了厚厚的门帘,军大衣一般的布竖在那儿,乍一看并不知为何物,他俩走近了将厚布帘往里一推,里面温暖如春。我惊讶万分地看着那帘子:“这是什么啊?”

“傻丫头,帘子呀!咱这儿可不比南方,不做遮挡的话外面冷风吹进来好冷的。”

“哦……”

“闺女,这帽子还挺好看,戴上试试?”她选了顶粉色粗毛线的帽子递给我,帽顶的小线球顺着她手的弧度摇了起来。我想,那是她内心的歌声。

“嗯!”

“哎呀!小姑娘,来!我这儿有镜子!”商家拿出一面小圆镜置于我跟前。

“嗯,感觉怎么样?”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手上下左右摆弄,转过头看看阿姨,再转过头去看看他。

“好看!”她笑着点头。

“好看!”他笑得眼睛眯成了缝。

“您可真有眼光!这顶跟小姑娘绝配啊!”老板娘深谙经营之道,口才也极好。她瞅瞅我,再瞧瞧他,然后对着阿姨说:“您可真是好福气,他俩是龙凤胎吧!长得这么像!”

我们都给逗乐了。阿姨合不拢嘴地笑:“对呀!这我闺女!他俩同一天生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掏钱付给老板娘,心里无限欢喜。

“哎哟!这可好福气呀!”老板娘低头将钱收进腰包,不住咂舌,然后抬起头来羡慕地看着阿姨,再看我和他,“好福气哟!真是好福气哟!”

我们一边往前走,他一边喊我:“妹妹。”

“嗯!”

“龙凤胎妹妹。”

我咯咯咯地笑:“嗯~”

后来在沿街的商铺她又给我挑了毛衣、厚袜子,以及我穿过的最厚的裤子和皮靴。

虽非圣诞,整个街道在我记忆里却流露出一抹西方圣诞的意蕴。小楼、白雪、玻璃商铺、窗花、欢乐的人们。

她有一双神奇的手,使每一顿的餐桌都摆满美食。她教我擀面皮、包饺子,做些简单的餐。虽然,他总拉了我跑出厨房:“你就好好歇着呗!看妈妈弄就好啦!”

“我觉得蛮有意思的啊!”

“哎呀!我勤快的妹妹呀!来来来,歇会儿的哈!”

“阿姨弄着也累,我帮她做点嘛!”

“那不还有我爸的嘛!”

所以,我就跟着草草地学会了包饺子,样子不中看。

“那是什么啊?”待到吃饭,我们都坐定,桌上一盘被切成薄片层叠铺开,晶莹剔透的食物,令我倍感好奇。

“你猜猜?”他得意地看着我。

“没见过吧?”她温柔地问。

“没见过。”我摇头,在盘子跟前左看右看。

“夹一片来尝尝。”她点头示意我夹菜。

“哇!味道真好诶!好吃!”嚼在口里,如凉粉一般凉呼呼的,但却更有劲道,再咬下去,又有些软糯的意蕴。若说q弹,亦是,若说柔软,亦有,前者更盛而已。

那是一种叫皮冻的食物,一般都家里自制,做工复杂,她常在每年春节前做一些,量多时便分些给亲朋好友。

她一直给我夹菜,他直言拒绝:“让她自己夹嘛!你又不知道她想吃什么,夹多了还吃不了。”他满脸严肃,阿姨却依然如故的微笑着看我。

“阿姨喜欢我才给我夹嘛!并且挺好吃的呀!”毕竟初次到来,无论如何,我也该受她那份情。

“闺女,吃吃这饺子咋样?”

“嗯!”饺子圆滚滚的肚皮紧紧贴在馅上,表面凹凸不平,显得干练又饱满。我夹了个饺子往醋里翻滚一圈,当面皮染上浅褐色就拿碗去接住。

“真的好好吃诶!比外面的好吃多啦!”

“好吃我再给你做!”她慈祥的看着我,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或许,她是对我满意,或许,是对我表现出来的快乐感到开心。只是她的开心比我的开心要内敛深沉许多。

“你爱吃什么馅的?让妈妈明天给你做!”

“真的?”

“真的!妈妈包饺子可好吃啦!什么味儿的都好吃。可以点哦!”

她又示意性地笑着点头。

“我啊,喜欢芹菜,香菇,木耳啊什么的,但是还没吃过这些馅的饺子呢!”

“后面,就交给大厨妈妈吧!绝对会给你大大的惊喜哦!”

后来的日子,我吃到了好多种馅的饺子,也似乎还记得他教我做白菜馅。

“其他的我不会,但这个我会!得先把白菜切碎了,像这样的小颗粒。然后放盆里,加上水,再撒盐。过会儿再来时,白菜里的水分就挤出来啦!”

记得他在水槽边将盆里如米粒般大小的白菜捞出,放于掌心,等到白菜粒堆成小山高了,他就停住,抬起另一只手,两手掌内凹,使劲挤压。水从指缝流出,到再挤不出水了,他摊开手掌,白菜粒便成了不规则的小球,边上有手指压过的痕迹。如此反复三四次,原本饱满活力的白菜变得萎蔫熟透。往里面和进碎肉、姜蒜、调料,白菜肉馅也就做成了。

他的家比我父母那座城里的家更小些,进门正对便是餐厅,有些日式房屋的错觉。使我不太习惯的,是进门要脱掉外衣、外裤,麻烦是其次,主要是大家都穿着保暖衣裤在屋里晃,我总觉得有些难为情。平日里,我当着父亲面也不会穿睡衣睡裤,总觉得不雅。而那时,竟也入乡随俗地穿了一身保暖衣裤在屋里走。

家里装潢简洁,物件不多,花草却摆了许多,尤其他的屋子。他房屋门口的文竹想必养了许多年,高高细细地枝叶往上蔓延开,早已没有幼株的清新可人和斯文气,多了些野性与自由。

“这都好多年了吧?”

“嗯,在我上中学时养的呢!感觉时间过得好快!”

“哇!我中学时也养了一盆呢!后来毕业找不着地方放,就送给朋友了。可能也是长成这样了吧。反正我还挺喜欢文竹的,虽然这个小碎叶经常掉很多,有点麻烦,但是好看哪!”

“对呀,跟我妹妹一样清新脱俗!他们俩呢,在家没事儿做,就摆弄摆弄花草,也挺好的。”

“我爸妈也喜欢种这些,修身养性嘛!”

文竹旁,是他那榻榻米式的狭窄的床,靠在进门的墙头。另一侧窗户前的书桌上,还放了些他上学时的书籍和相片。所有的照片都已遗忘,唯有那张他妈妈年轻时抱着年幼的他——她一脸慈祥,美丽大方,他却一脸严肃。与他长大后的严肃相比,竟也无差。

那晚,他在自己家睡了一夜沙发。

“妹妹,快起来吃饺子啦!一会儿我带你堆雪人去!”他进门来坐在床沿,理理我睡乱了的长发,然后握着我手轻轻摩挲。

我伸了个懒腰,睁开惺忪睡眼,他在对着我笑。背后的阳光早已照进屋来,使得他像披了一层温暖阳光。我满心欢心,不愿起来。希望时光就那样停着,停着……

“快起来啦!有好吃的饺子哦!”

我冲着他笑:“我不想起床,我想就这样待着。”

“傻丫头,你呀!”他知我所想,脸色稍微沉了些,若有所思地摸摸我额头:“该起来啦!以后有的是时间,啊~一会儿饺子凉了就不好吃了!重要的是,我们要去堆雪人啦!”瞬间,他又像小孩似的开心起来。

“丫头,快起来换衣服哈,我把门给你关上。”说完,他站起身往外走,回头拉上门把手,同时看着我,直至门掩合在一起。

北方的风寒冷刺骨,北方的雪人却小巧可爱。

楼下堆满积雪的空地是旁边那栋楼的楼顶,像极了我老家的楼顶,四四方方的空坝,棱角分明的矮围墙,水泥墙面和地面,以及矮围墙上被多年阳光照耀、雨雪浸润形成的暗黑印记。他找了铲子、小桶,我们从这头跑到那头,终于将雪人的肚子和脑袋做了出来。“接下来,就要做眼睛、鼻子、嘴巴和手啦!”他将小桶盖在最顶上,扫帚插于一侧,然后跑回家拿了两片菜叶做眼睛,一根萝卜做鼻子。

“还差嘴巴呢,我去找根树枝来!”说完,他跑去不远处花台的枯树下,左右寻找。

“来啦!来啦!”他欢笑着跑来,将树枝轻轻放上去,然后立足端详:“哇!我们堆的第一个雪人呢!不错不错,妹妹觉得怎么样呢?”他侧过头来看我,脸上的笑容早已荡漾成春风。

“好可爱啊!我要给它拍照!我还要跟它拍照呢!”

雪人在他小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给了他无限的快乐、纯净和温暖。而我,爱着那时的雪人,那时的他。

他给我的爱,是孩子般的快乐和永远牵着手的保护。

我不知是因为喜欢他那种简单到有傻劲的性格,还是因为他瘦高、走起路来有些傻的模样。在外时,我常抓紧了他的臂膀,像抓着一棵永不会倒下的树。回忆起来,那些被滑冰所覆盖的道路,在阳光下晶莹闪亮,载着我一路的欢笑飘过低矮的小楼和洁白的松花江,在蓝天里肆意欢笑。

松花江的水是何模样我并不知道。任凭平原的土地如何平整,仍有许多花草树木为那一望无垠的平面加些点缀。松花江上的冰面与之不同的,是平平整整白茫茫的一片,直到对岸的树木与房屋将其阻断,如同人激发的思绪,飞也似的往前跑,跑到你不太看得见了,倏然间就被什么给挡了去路。

他带着我走上冰层:“别怕!完全没问题!”说着,他跳了跳,脚下的冰面并无震动,与踩在大地上一样踏实。“这冰面可厚啦!有些地方能有好几米呢!”

往湖心的方向走了几十米远,冰面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裂缝。如果人的忧伤与无奈可以统统丢入那条深隙,可能它早已去到万千山水之间,也不再有忧伤的模样。我看着那条一掌宽的裂缝,心里有些恐惧,他见我有所顾虑,便说:“看我!这个牢固得很的!”于是,他在缝隙两侧跳来跳去,似乎并无什么值得担忧。可我仍然担忧。担心一旦自己跨过去,冰面可能会裂开飘向远方,而我也将离岸越来越远。一切与之相关的惊险电影画面划过脑际。

人在自然面前,总是那般渺小。

“妈,给我俩合张影呗!”他将手机从裤兜里掏出递给妈妈。

“来呗!我先看看哪里合适的。”她喜滋滋地接过,左右寻找。

“要不就在这儿嘛!怎么样,妹妹?他指着裂缝,看着我。

“呃……也行!”略有害怕,但我内心又觉得极有趣。

在冰面玩了许久,我们便上岸沿着河边栈道一路欣赏。越往高处走,河岸的轮廓越立体,一种漫无边际的豪迈从近处延伸向天际。

桥另一头的冰面少了许多人,一过马路他便牵着我在前面快跑,阿姨已落下很远。我偶尔回头看她,在那些黑白相间的树丛中、白净的河岸边,她一直跟着,我似乎看到一个老人孤独的身影。她想陪伴在孩子身边,但自己深爱着、辛苦养育二十多年的孩子却丢下她,与另一人走了。我想拥抱她,但我没有那么强大的勇气和力量。

他在冰面欢快地跑,用双脚划出我的名字,然后又跑到名字前面跑出“我?”。

他跑完了朝我呐喊:“妹妹!”然后双手举过头顶,摇摆招呼。即便很远,我仍能看到他一脸粲然。

阿姨也笑着,但那份笑容里有一丝落寞……

如果冰花还曾记得我

记得那一地的笑

我想与满岸的雾凇说话

诉尽我心怅惘

如果还能有一首歌

我想唱给那条裂缝听

让它再没有忧伤

再没有

深不见底的害怕

我想给蓝天一个拥抱

抱住我所有的怀念

在冰天雪地里

让我成为一朵小小的

闪亮的

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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