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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草》第二章 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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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次错过

便有多少次流连

大海不说

榆杨不说

风起时

树叶被吹开

你显露了出来

外婆从秋日的麦田走来,笑盈盈地风吹开她稀疏的头发,那副面容时而娇美俏丽,时而纹壑纵深。那一年,她很年轻,步伐矫健。那一年,她掉了几颗牙,颧骨变得分明。

“你们几个孩子来比一比,看谁割得快!”她笑着,弯下腰去收割,瘦瘦又坚毅的脊背朝向太阳。那幅背影穿过时光的河,在我今天所有的日子里散发出阳光一样的温度。

麦田只有在晚霞十分才会呈现金子一样闪光的色彩,在我所有的童年时光里,她永远在那成片枯黄并覆盖了一层黑灰的成熟麦地里,或佝着腰,或矫健走,或温柔笑。黑灰能让沉睡千年的种子长成大树,自然也能让小小的麦子长成一整片饱满的灰黄。毫无疑问,它也能嵌入人们的皮肤,然后在人的手掌里肆意生长,最后成为一条条深深的沟壑,并堆起一块块棱角分明的土块。那是外婆的手,摸过这世间最广袤的大地,所有的树木,所有的草叶,所有露水与晨昏,但自然界从未给她慈爱,黑灰一年比一年更愿停留。

时至今日,黑灰却未能覆盖她的笑容。

我十岁时,奶奶去世,然后,我就一直跟着外婆生活,直到念学住校才与她分开。

关于奶奶,她生活在我更久远的记忆深处。她说话很少,面容慈祥,皮肤白净柔滑,一双柔和的眼睛没有望见未来的炯然,却有秋波该有的温柔。现在已说不出那张印记在最后一幅画上的脸——柔目,无笑,无伤——最后却在不知不觉中以强劲的力量揉入我的人生。

外婆,她有波涛汹涌、激浪拍岸的前半生,我没看到,她也从未向我提起。一切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别人”即是我的母亲、大姨和小姨。她们也不是“别人”,只是有别于外婆,在我心里别的地方。

我在外婆门外的小石桥上来回跑,听村里的妇人在桥下洗衣,拍衣服的木板子隔着布料敲击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水面上传开,一波一波地回荡于山谷。这条河在我遥远的幼年流淌,诉说着浪花的欢乐,也淌过外婆淡薄的青葱岁月,幽幽哭泣。我看不到那段往事,只能在记忆里画下她在河岸边的无奈身影。往事很长,关于那条河只有一个故事,它与其他相似的故事混在一起,我想不起来那是怎样的过往,但最终都是一个结局——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兴许是她曾抱着生病的孩子从河边匆匆跑过,去找医生;兴许是她只能背着重病的孩子去河边洗衣;又或者是那个孩子溺于那条小河。后来我长大了也未曾问她关于那个孩子的故事,我的记忆里她从未流过一次眼泪。行文至此,我眼前突然出现那双深凹的眼睛,它们噙满泪珠,使原本明亮的眼睛一下变得昏沉、迷蒙。

关于那条河的记忆,还有母亲的身影。我出生于夏季的尾巴,那时天气燥热烦闷,她着了短袖短裤出去,裸露的小腿和脚踝被河边的草叶划得一道道细细伤痕,后来那些被划的地方每到夏末便痒痛难受。

她们年轻时的故事很多,快乐的,悲伤的,都以绽放的姿态定格,而那些听来的故事终究抵不过时间洗礼,现在只留了些残痕在我脑子里。

时间推着我们长大,又让我们去忘记。如同他在我人生里留下的记忆一样。

08年的假期,外婆拉着我去算命先生家给家人算命,相隔外婆家也就两三百米。虽不甚相信,也跟了去。他的面容我很熟了,以前跟着外婆一起去找他算命好多次。对于这一类玄幻至极的事物,我一向不太认可,后来因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算过一件准事,我也就半信半疑起来。

那日天气晴好,道路两侧的稻谷长得葱郁饱满,低垂的谷粒被叶子遮挡了些,风一来,叶子就欢快地飘摇,叶尖撞在谷粒上,似乎稻谷也在跟着动,低调羞怯似的。

算命先生家的低矮瓦房安静沉稳,黑青色的瓦片一层叠着一层,房前的一丛竹子枝稍弯垂下来,落到瓦上,随风而舞,随风而扫,同时,枯萎的老叶随风翻飞,有的落在瓦房的凹沟里,铺于之前的叶子上,有的旋转着落到地上,又被吹向院墙边,垒成一条线。算命先生出来房前路边,招呼我们到院子中间的方木桌边坐下。

“这个你要喊舅舅!”外婆见了他便温柔地笑起来,然后回过头来和蔼地跟我说道。

“舅舅。”

“都长这么大了!时间过得快哟!”他脸上也绽了笑容。说不上来对他是怎样的感受,只觉他长得有些不同。瘦瘦小小的个子,炯然有神的眼睛,永不变化的八字胡。

“这都21啦!我们也都老喽!”外婆说这话时显得无比从容。

看他们对话,我就笑笑。这样的相见我也喜欢。自从上学后,我说话就变得有些不同,书生的味儿重了,再怎么诉说也表达不了相同的意思,或者将那份意思总说得不尽彻底。但那样闲谈家常的日子却让我满心欢喜,每每想起,总觉着心里有丝轻飘飘的从容。

方木桌是老家常用来吃饭的桌子,齐腰高,坐在条凳上小腿刚好能打直。但我们常会把屁股往后挪,悬空了坐,然后小腿就能离开地面自由舞动。

舅舅在纸上画写着,翻着红色历书、《易经》,时不时掐指计算,像电视里的道士们算命一样,但他看起来更真实,似乎也更有理有据。他偶尔计算时也会念出声来,略显花白的一撮短胡须随着他说话一上一下地抖动。

我百无聊赖地看会儿他,看会儿外婆,心里飘过什么旋律小腿就在空中舞成相应的节拍。看外面道路上偶有飞驰而过的摩托车,摩托发出的声响将我视线拉过去,直至它消失于山峦丛林深处。

关于算命、拜干爹干妈,一直在我幼年的岁月里如迷雾一般存在。我五六岁时,奶奶带着我去找过一位女的算命先生,老话为“司孃子”,或许是神的司仪之意。记忆里她家的堂屋正中靠墙供奉了观世音,菩萨一袭白衣,面容慈祥,端坐于莲花上。从小之今,菩萨在我内心一直居于最崇高的位置,也是世上最美的人,兴许是因为那些年无意识的熏陶。万世受人敬仰的菩萨从来都受着世人最虔诚的供奉。那些年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太宽裕,司孃子家里那尊菩萨的身旁却放了许多果盘,用以盛放橘子、苹果、瓜子、花生等等物品。

“麻烦你帮我孙女关个水碗嘛!”奶奶敬重又渴盼的看着司孃子。

她低下头看看被奶奶牵着的我,然后向奶奶问我的生肖时辰,听完她点点头:“嗯……等我一下!”话毕,她出门端了一碗清水回来放于桌上。然后闭上双眼,嘴里一刻不停地念着,声音模糊而小声,手时不时舞动。顷刻,她像着了魔,睁开眼睛盯着碗底,说话声音变粗了些,口中快速地念着:“从小体弱多病,今年尤其要注意,怕有水劫。”讲完,她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仪态,但转过头焦虑地看着奶奶,问:“知道了吧?”然后忧虑地看向我,叹了口长气。“等会儿再给她烧个蛋看看。”烧蛋和卜卦的过程我都已遗忘,却还记得她说:“要去拜五个堰塘才行。”于是,奶奶牵着我跟在她身后去挨个拜了堰塘。

堰塘有些挨得近有些隔了好大一片稻田,我就一直紧紧拉着奶奶的手,顺着长满青草的窄窄田塍走,堰塘的水有些浑浊,无风无波。阴天笼罩下的大地,就像那些年略显暗沉的日子。每到一个堰塘的角落,司孃子都会点上两根蜡,作揖,然后让我跪拜。堰塘,你会跟我父母一样的吗?会保护还是保佑我呢?所有疑问都揉成害怕与慰藉,推着我的日子往前走。

外婆想找舅舅算命的事情也差不多结束了,将方才画写的纸撕下来,又找红纸写了些字:“这个要拿给他本人一直放身上揣着哦!”

“好嘞,晓得咯!”

外婆将红白两张纸重合叠好,埋头从腰间掏出系绳的小包,再将两张纸小心翼翼地放入,似乎还在回想舅舅说的话。装好后,她把小包放回原处准备起身走了,我也跟着站起来,她理了理衣服,抬头正好看到我,然后立马转过头对他说:“给我孙女儿也算一算呢!”

“你这淘气的孙女哟!从小到大糟了你爸妈多少钱呀!”他一边回答一边看着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再冲我笑笑。他的笑容很温暖,那表情里带了农人的古朴气息和一种莫名的毅然深邃。

“就是啊!从小到大生病,这两年能省心点了。”

“长大点了就好些啦!体质也要好一些嘞!”他若有所思,皱皱眉头,似乎还能勉强想起我的生辰八字,不断向外婆问询。

他将还未收拾的本子重新拉回跟前,又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翻历书、《易经》,掐指计算,算着算着,拇指还掐在一根指上,抬起头来笑着看我:“最近有个男娃娃在追你哇?”

“嗯?嗯!”那时确有一位男孩在追求我。心不在焉的我顿时来了精神,用手托着下巴听他讲。

“这个人人品不行,你千万不要答应哦!”

“啊?哦!”截至那时,我对那人其实并不太了解,只是听好朋友说他想追求我,便找了她来问我想法,我无意于他,自然也是拒绝的。其实顺其自然和听天由命都会遇到很多巧合,比如在后来的日子里,确实发现那人有些问题。

“你会遇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他又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埋头继续他的研究。

“我看一下方位他会在哪里。”他翻开一页新纸,标上东南西北,然后一边念一边画线条、圆圈、点。

“你卯时,家庭方位坐南朝北,你在家的北边上学。嗯!他在北方。可能是你家的北方,也可能是中国的北方。”他似乎看破天机似的,朝我笑笑。

“如果是中国的北方,那就有点远了哦!”他的神情中略有担忧。但那张脸上似乎笑着的成分更多,或许是因为他才解开了一道谜题,开心;或许,是认为姑娘大了,自然该恋爱了。而谈到任何关于爱的事情,人们身上的每个毛孔都会张开,一切感官也打开来,仿佛自己也感受到美好一般。

只是,我那时脑海空空。

现在想来,或许真有天命,在我所有不经意的日子蓦然而至。

那时,他一直活在我的梦里,在远方传递着他所有的思想和情感。最感谢qq和ic卡,让那些我触摸不到的时空能穿越耳畔和眼前的事物,在我心中不断描绘出他完美的形象。

从来都是独立长大,即使他不在眼前,那些温暖的话语也足够推动我想象出一个浪漫世界。

整个学期,串起我记忆的都是与他在qq上闲聊的话语以及视频时的整个意境。还记得那时我们一有空就会视频,相互调侃。我的发型也从长直发到卷发到短发,变幻着不同的模样。大大的耳麦让我爱上他的声音,从此所有与他有关的回忆都有那令人融化的絮语、笑闹。

我的记忆坏透了,他的声音和目光却一直坚强的存在。

想起他来,便总会想起那个心动的瞬间。那时,我在电脑上翻看他的照片,突然间,心里如浪涛似的翻动了一下,脑袋一空,整个身体飘飘然,被吸入到照片的景里,我已开始记不得自己。他站在校门正中,穿着横纹深蓝毛衣,双手在胸前交叉,双腿叉开站立,纤瘦的身体却如钉子似的钉在地面。那笑着的眼睛仿似能看穿我内心。忙不迭的,我将鼠标往后挪,他的半身照撞入眼前,黑色的外套朴实无华,粗糙的皮肤几乎能看出每个毛孔,只是那双眼睛,没有笑颜,没有严肃,只有深不见底的忧伤和无边无际的清澈。

我跌入那如秋风一般的世界,漫天的萧瑟吹落干枯的黄叶,全世界没有一条路。一望无垠的草原,迷雾,湖水、大森林、风笛、童话,我一个人在那里奔跑、跳跃,看不到世界的边,看不到任何人。瞬间,空前的落寞席卷我。

所有秋天的诗意,便是他那双眼睛。

应是过了许久的等待

“丫头,我喜欢你。”

那天收到短信时,我欢欣雀跃,完全无法自制地跳起来,跟身边的朋友拥抱、分享。那一刻脚变得很轻,整个人升腾起来,身体已不是我的,它就那样欢乐地在空中飘。飘过我的家乡,飘过祖国的广袤山河。

半年时间,可以沉淀一朵花的春天。

在我过去的人生里,父母的陪伴很少,长大以前总盼望寒暑假,与他们相聚。儿时的等待被每一个半年拉长,它让幼年的我学着隐藏每一份想念。感谢我的村庄,它能让我所有的不开心烟消云散,也能让所有的开心都化为轻快的云彩。所以,那些山、小河、田野、人们、昆虫、小草,承载了我对父母所有的思念。

同样的,他在几千公里之外,以语言、以形象存在于我的想象世界。偶尔,我会在他的话语里安睡,如听山间的轻风;我会隔着屏幕看他近在咫尺的脸,如同欣赏路旁的树叶;我会想象他灿然的笑脸,如同看缓慢飘动的白云。

他以另一种形象存在于我心的河山之中,一直以来,我都认为那些属于我,却又似乎遥不可及。

那年,一朵花从苞里探出头来,羞涩,敏感,欢喜,怯懦,而又勇敢。世间万物都呈现出美好的样子,风很温暖,树木斑斓,乌云都是诗的样子。

“我知道你等这句话等得好辛苦…一直以来,我都明白你对我的那份情谊,但我始终在纠结。我是个纯理性思维的人,理智告诉我,我们不可能。因为你还在上学,还有很多不确定,再者,我们相距那么远,这不是我期望的情感。但是今天,我内心的感性完全超越理性。好吧,我不得不承认,我对你有一样的情感。”

兴许,我曾经那些短暂而强烈的孤独感都是因为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甘愿对他敞开自己的灵魂,同时他也愿意如此。那么多年,我都小心而谨慎地生活着。就像那些年对父母的感情一样,它让我想要去表达,但内心无数次跳出一个声音:被否定的情感不值得被提及。

在我幼年时,父母每年会回家一次,那时外婆总告诉我:“你爸妈离得远,但他们是很想你的。”

可是,他们从未告诉我,他们爱我,想念我。

我只知道,那时每天从头顶飞过的飞机会到达北京,北京再过去就是他们所在的北方。飞机会带着我对他们的思念,裹挟着田野上的水雾,去到他们身边。

在我认定自己完全深陷于他那颗别样的灵魂,便一发不可收拾的想要接近他。那时,几乎每天早上会早早起来地给他发条信息,内容或为朴实问候,或激昂励志,抑或是捧腹笑话。我说不出自己对他的想念,只想带一缕温暖到他身旁。

有时觉得他是一棵树,让我内心踏实。有时觉得他是一个孩子,我想无限对他好。他与我有着相同的内心:含蓄。只要看到他的眼睛,我会觉得我不是我,又最像我。我无法解释为何会爱他,他到哪,我的心也会飘到那。仿佛我能成为空中的小鸟,去看他生活的点滴,也能成为他身旁的风,去抚摸他逐渐成熟的脸。

而我初次触摸他的脸,是在那年冬天,又一个人生的寒假。我带着日夜赶制出来的羊毛围巾去见他,并在出发前几晚通宵绣上一幅有我们名字符号的图案。我想,它是世上的唯一。

我们相见于白雪皑皑的世界。

我人生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积雪,虽然它只有几厘米厚,但心中的快乐从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中跳出来,在雪地上肆无忌惮地奔跑。

我背着父母去见他,用了许多心思才想到一个合适的谎言。但他们放心不下,请一位熟识的阿姨到机场接我,去那个我也第一次登门的家。正是那年,父母买了第一套房子。

我到达家里时,心顿时放松下来,整个家像件艺术品似的呈现在眼前。别过阿姨,我在屋里跑来跑去,它让人舒服,却又使我产生距离感。我从没住过那样好看的房子,它太整洁,太美。不像我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家的房子——那混凝土的墙面、地面,简陋的床和书桌,一切都是陈旧的样子。也不像学生宿舍,那些铁架搭的床,堆满物品的长条桌,拥挤的衣柜,小小的窗户。它让我感受到父母的生活和家的温度。我明显觉得自己被爱包围,但似乎那种爱与我隔了一条河的距离,我内心渴望却怎么也够不到。

傍晚时分,阿姨担心我挨饿,送了一大盆饭菜来,我捧着热乎乎的盆子还未上楼,他便从白雪里走了过来。

傍晚的黑幕逐渐到来,周围的房屋变暗,路灯也愈发亮起来。光秃秃的树干被白雪映衬得很黑,一眼望去,好像在白色童话世界里突兀地立着一排排直挺挺的黑色木棍。它们在两三米高时散出细丫,透出一股柔弱的张狂。他顺着“木棍”向我走来,一弹一弹的样子,好像脚底长了弹簧,显得有些滑稽。我站在雪地里看他,激动,欣喜而紧张。

当他走近了,才看真切他的样貌、衣着。曾经那张看起来瘦瘦的脸有了些沧桑,或许是因为北方的风太烈,每张稚嫩的脸都逃不脱它执意的改造。半指长的头发在他头顶凝结成风的形状,使他看起来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以前见他都是夏季,精瘦的体格,文弱的气息。再见时,他已有了些成熟男人的韵味,不止面孔,还有那厚了的衣物。他穿着那件照片里的灰色毛呢大衣,绒裤使他看起来壮了些。

等他走到跟前时,我才发现他比我高出快一个头。他笑笑地看我:“没怎么变嘛!傻丫头”“你也一样没变啊!傻大哥!”我乐呵呵的回答。

我最受不住他喊我丫头,会瞬间觉得自己受了宠爱,情不自禁变身为一个小丫头,狂喜地奔跑于田野间,却又温柔地依附于他身旁。“小鸟依人”应该就是那样的心境吧。

“看这件衣服是不是跟你的那件一样嘛?”

“呃……不太一样啊…..”我瘪瘪嘴,小皱眉头,调皮的瞟他。

“嗯~人家就是看你穿那件衣服,才买的嘛!”他略撒娇的看着我,言行与体型很不相符。

“好吧好吧……颜色和样子看起来都差不多的,买得不错!”我想起来自己的那件衣服,但确实不太像。但不好直言否决,我心里让出一步,不再纠结那个话题。

“冷不冷?冻不冻耳朵?”他每说一句话都会低下头来看我。

“还好,还好,能接受啦!”然后我跑到他前面踩雪,舞乐在内心升腾,像孩子似的蹦跳起来,跳着跳着就转过身正对着他走,看到他喜悦的脸我也忍不住笑,然后又转过身,往家门口跑跳着走去。

到家后,他忙着调暖气,将买来的东西与阿姨送的食物放桌上摆成好看的形状,然后轻拍双手,跑去沙发跟前,从包里掏出一瓶红酒,笑呵呵地说:“这个是一定要有的!”

那瓶喝剩的红酒后来一直放在酒柜顶上,前不久我过去时,不经意看到它,便搭着凳子去取。酒瓶周围一层薄薄的灰应是最近才落上去的,那些被擦得零零散散的厚灰绕在酒瓶底,与瓶颈处留下的灰尘相映着,它们孤独、厚重地停在那儿,瞬时将我拉入那些如梦般的日子。

“还有这个!”他把小蛋糕摆出来,“说过要给你补过生日的。”在他无尽的关怀与照料中,我的心逐渐靠近他。

饭后我们坐沙发上看电视时,靠一起坐着,他将一只手臂放我脑后,手掌轻握着我的臂膀。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气息,我心里一阵跳动,不时在心里揣摩该如何抬起自己想要触摸他的手。我时不时的侧仰起头看他,能感觉到他相同的心思。我们都笑笑,气氛有些暧昧,有些矜持。

他的高领毛衣有些旧了,衬得他像一个被时光洗礼后拥有许多故事的人。我依着他,感受着他的克制与温柔。

后来,他摸摸自己的肚子,示意我躺下:“躺这里吧,肉肉的,枕着舒服!”

我躺下来,脑后像棉花似的软。那样的情节,本来属于我心中父亲对女儿的爱——电视和书本里常那样描述,但电视和书本里也那样描写情侣。我混杂着两种感情,内心变得柔软起来。

偶尔听得见他肚子里流水似的响声,我便惊讶的盯着他,未及开口,他就笑了:“是不是听到响声了啊?哈哈!”

“嗯!以前从没感受过呢!好神奇!”

“你要喜欢,以后天天让你那么枕着!”

“嗯!”

“等以后咱们有孩子了,他/她会跟你争的哦!”说完,他顿了顿,“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呢?”

“嗯……这个问题还没想过呢!”然后我开始想象自己有孩子的样子,儿子还是女儿好呢?想不出来。

“我喜欢女儿,她一定要长得像你,漂亮,温柔,又有侠女气!”

我略有羞涩的抿嘴笑:“不像你?”

“我长得粗糙糙的,像我就不好看了。嗯,如果是儿子,也要像你!不过我还是喜欢女儿,那样即使你不在身边,我也能时刻感受到你!”

我仔细一想,觉得他说得在理,如果有个女儿,他会更快乐。从此以后,我心里便有了未来养女儿的想法。

“要不咱们看‘饭没了秀’怎样?”

“什么节目呢?”

“跟小孩子相关的,我妈妈最近总看,说逗得很!”

至于电视里放了些什么已不记得,只是我会偶尔盯着他看,然后傻笑。他低下头来看我,抿嘴微笑,然后用手摸摸我额头:“傻丫头!”

彼此不说话时,他会一直抚摸我的长发,像抚摸孩子一样,温润,柔情。

“丫头,我想好好看看你。”说着,他双手轻托起我的头颈,身体往我脑后一移,然后将我头轻轻放在沙发上,顺顺被弄乱的长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出现在我视线正上方,双手拄在沙发上,深情的注视着我:“这样看我是不是觉得很不一样?”他含蓄的笑,“嗯!妹妹这样更漂亮了。”

我愣愣地看他,心里突突地跳,那样的他真的很不同。

他俯下身来吻我,霎时间,我整个人像冰块一样凝住,他的唇动着,水似的柔,我慢慢放开自己,与他相融于另一个世界。在他的唇齿间,有个最柔情的灵魂,它轻轻拉开我心的门,使我变成最恣意快乐的云。那朵云在山野间四处飘,飘过田塍上的野草,飘过缓流的小溪,在一片茂密的大森林里寻找路的尽头。然后,它飘上山巅,阳光照过来……

他逐渐立起身来,又一次拄着手在我头上方跪坐着,抿抿嘴,没有笑,轻轻说道:“坐了那么久的飞机,肯定累了吧?快去洗漱睡吧。”他抿嘴的样子我至今难忘,是怜爱,是羞涩,也是未知。

“嗯!”

家里的浴室也很好看,轻柔的色彩,恰到好处的装点。电用热水器的按钮做得精巧别致,只是用着有些复杂,之前母亲嘱咐多次关于热水器的用法,但我终究没弄懂。他鼓捣一会儿,有了热水。

我对好的东西一直没有概念。关于好,更多来自于精神上。譬如老家的旧房子和学校拥挤的宿舍,我没觉得它们不好,虽然相比于那个家,它们看起来逊色许多。老家的房子里有慈爱的外婆,有流动的山岚,有四季更替的山野,它任我在大地间自由奔跑。学校的宿舍有亲切的室友,有嬉闹的生活,有我们探索知识、共奋斗的努力。那个家,我感受着父母精心的布置,近近的,远远的。

它们都很好。

我对那间浴室已没有太大的记忆。只记得后来我戴着他送给我的一套米色围巾和帽子,在浴室的镜前拍了照。那些年戴过的围巾和帽子,似乎只有那一套深深印在记忆里,有些泛白。

“今晚你睡那间,我在这间。”我指着父母的房间,再指指另一个略小的房间。

他沉思了一小会儿:“要不我睡沙发吧,过几天爸爸来了,肯定能感受出来的。哎呀,我好怕!”他将揣在裤兜里的手抽出来,做出怕的样子,逗得我哈哈大笑。

“沙发会感冒哦!”

“没事儿!我身体倍儿棒!”他拍拍挺起的胸膛。

“呃…那要不你和我挤一屋吧,我睡那边,你睡这边。”我无奈地耸耸肩,进到屋子指指床的两侧,有些胆怯又有些期望地想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好吧,不过你先睡,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我理好床铺,他走到床头,靠在书桌边,我站在另一侧。四目相视,彼此都有些怯怯。

“那我划一条三八线,彼此不越界。”

“嗯,你快睡啦!”他点点头,心疼地看着我。

“好啦!晚安,我的傻大哥~”我躺下盖好被子,平躺着,扭过头对他傻笑。

他以笑回我,俯下身摸摸我的额头:“快睡吧,傻丫头!晚安~”他顺势附下来吻我额头。

“快睡吧~”说完,听得他坐下靠着床头,床往下沉了些。他往后一靠,床便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说不上来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好像迷雾里的一束光,又好像水面的涟漪,在我疲惫的身体里荡漾开,化作看不见的拥抱,倍感温暖。

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体有些僵硬,甚至觉得吞咽都有些突兀。有时,偷偷的将眼睛睁开一点缝隙,那时,只有感知与想象是自己的。疲惫与午夜的到来使我感觉一切似梦似幻。

母亲买的被单被套是粉色小碎花,看起来像春天,我很喜欢。它们与外面的雪景迥然相异,我喜爱这样的差异。我几乎对所有差异化的存在都有种特殊的喜欢,比如草地上一棵孤独的树,比如绿色麦芽地里干枯的树枝,比如黄土地上翠绿的野草,又或者关掉门窗后屋外的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积雪在大地的肌肤上静静沉睡,连同楼下街灯的余光将屋子照得有些明亮,碎花被子连同窗台上舒展的绿植带着我奔跑在鲜花盛开的春天,绿意盎然的夏天,然后跳跃过彩色的秋,遨游于纯白的冬天。被子透着一股阳光的味道,浅浅的,沁入心脾。

“要不你也躺下睡吧,都这么晚了。”

“嗯……那我躺着看你睡。”

他缓缓躺下,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对着我,气息飘过来,我更睡不着,紧张的心完全放松不下来。

“被子盖上吧!”我将被子提起些移给他。他不拒绝,接了被角盖上。

过了许久,他将手从被窝里慢慢伸过来牵我手,我先是一惊,但又瞬间觉得温暖。

“我要一辈子都这么牵着。”

我抬起睡眼,朝他微笑。

在我印象中,父母、外婆都从没这样刻意牵过我手,兴许在我幼小的时候有过,但我终究记不起来。他们通常是在我身后,或旁边,看我跑着跳着,就那样长大。以前摸过外婆的手,粗糙如树皮。而他的手顺滑,宽厚,温暖。

我无法抵抗对他越来越浓的依恋。

他将另一只手伸过来,双手握着我手,略显急促的鼻息拂过我耳际、额头、面颊。我心里乱起来,想要吻他,却迟迟不敢。

他看出我还没睡着,轻轻说道:“枕着我的手睡吧,会舒服些。”

“嗯。”我微微抬起头。

他手臂从我颈后穿过时,顿时全身如电流一般窜过。我当时特别想凑过去吻他,但内心里无数个我将自己按捺住,动弹不得。

“丫头,你最近是不是肠胃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不告诉你。”

“我替你揉揉肚子吧~”

“嗯。”

那双宽厚温暖的手轻轻拨开我睡衣,在肚子上顺时针揉着。

“我只会在这个范围内活动,嘿嘿,这是我的原则。”他的手很大,偶尔会碰到我的内衣边。到内衣边上时,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说道。

我闭着眼呵呵笑。

不知他揉了多久,又是何时睡着,整晚我都在迷迷糊糊中,似睡非睡。

早晨醒来,他已将家里收拾妥帖,我睡眼惺忪地去刷牙时,惊讶地发现牙刷上挤了牙膏,平平地放在盛满水的杯子上。

以后我也要为他做同样的事。不止一件。

我沉下心来想,却一丁点也记不起第二天一起做了什么。也不记得在一起待了多少天。可能,也就待了那一晚。后来某天,我们好像去滑了雪。去往滑雪场的路上,我靠在他肩上睡着,然后有了我们第一张合影——一个被头发半掩着脸睡着的我,一个半睡着的他。

若非他的鼓励与帮助,我不会那样轻易尝试滑雪,也不会有当初在积雪上自由舞动的快乐。空气冷到极致,我笑着的脸僵住就回不来,所有的相片都同一个表情。

清晰记得那天他阿甘似的走姿,手里拖着滑盒,脚一深一浅艰难地往坡上走。因为他,我更喜欢阿甘,即使他们并不像。后来,记忆混起来,兴许是那之后隔了一年,我用雪橇滑了雪。又或者,那本就是同一天。记得他在我旁边耐心地教导滑雪姿势,然后是速度太快时怎么好好摔倒。他滑雪的姿势很好看,不止是因为侥幸发现他有翘臀。其实,作为北方人他也从没真正滑过雪。能在那样简短的时间里掌握技能,我没有不崇拜他的理由。

崇拜,也总是源于一些细碎小事。

滑雪场的样子一点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人很多,我“很好”地摔了多次,那些摔的疼痛后来竟没有淤青!我们在大树下合影,在滑道上合影,在一个小屋前合影。至于它们长什么样,也已淡忘,好似一场瓢泼大雨,把它们都冲淡、冲散。

那些曾经努力去遗忘的,而今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

我怀念那些年一起度过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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