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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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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岐的满月酒在顾桥镇家中操办,来的都是自家亲眷,热热闹闹挤到顾家老屋里看小五囡囡。

顾桥镇是一个清冷的镇子,镇中只有南北两条街。

北街改造成数米宽的水泥路,东西通衢,连接着相邻的市镇。街边有一所中学校,中学校傍着一条小河,河对岸是一所小学校。每日清晨校园内书声琅琅,鸟语轻喧。

南街是青石板铺就,罅隙里生着马齿苋、细艾、车前草。街道两侧是老屋,临街有裁衣铺、杂货店、五金店,还有顾家的医馆。先前医馆与住处是分开的两个院子,后来医馆老院被征用,作了顾桥镇卫生所的中药房,顾氏医馆就开到家里来了。小院两扇旧木门板贴着一副春联:只要世间人莫病,何愁架上药生尘。横批是:岁岁平安。过去门边还挂着一块瓷牌,烧着几个蓝色隶字:顾氏挂牌中医。南街一百六十号。后来这牌子不知怎么不见了,廖淑慎找了许久,又说应该重新烧一块瓷牌。老二国华说,瓷牌不行,应该挂一块匾,嵌金字,“妙手回春”,多气派。老父亲沉着脸不说话,还是老大昭华悄悄对母亲说,许是父亲自己把牌子取下来也未可知。后来大家也不想瓷牌的事了。镇上人谁不知这是顾大夫的家呢。

顾延龄擅内科、儿科,孙晓寒幼时得淋巴结核,便由亲眷介绍从香台镇到顾桥镇瞧这位顾大夫。香台到顾桥可以划船走水路,要穿过几个镇子。顾大夫给孙晓寒开了七副药,回去煎了吃,也就好了。在顾家与昔华逢了面,都是很小的孩子,大人说,喊小哥哥。晓寒便依言唤,小哥哥。恰是烟水碧揉蓝的仲春,河堤上桃李芳菲,是最好的季节,一如《竹枝词》中所唱:郎是东风侬是草,将春吹绿到蘼芜。只是那时彼此都还懵懂不过,何曾想到,之后便是要做夫妻的呢。推门而入,是一条不宽的砖道,新用红砖铺出菱形的纹样。院中有桂树,冠盖亭亭。桂树旁是枇杷树,两株老树之间牵着晾衣绳,晒着薄薄的衣物。其余有柿树、垂丝海棠、栀子、茉莉、绣球、薄荷、藿香,四季花开不断。四月里,庭院里海棠花枝扶疏,砖缝里的野草生出一种细白的碎花,有两只粉蝴蝶上上下下飞着。昔华说是繁缕,老父亲慢悠悠说,是鹅肠草。其实他们都清楚鹅肠草是繁缕的别名,不过是老父亲要同昔华较真罢了,昔华只是一笑。

砖道尽头砌了三两层台阶,阶前是廖淑慎种的瓜豆蔬菜,青碧英英倒也好看。顾延龄有时不满,说那蚕豆韭菜抢了百合香薷的地盘。廖淑慎便絮絮,你不说百合香薷抢了我蚕豆韭菜的地盘?何况韭菜子也是药材!老大夫就不说话,一副不与你计较的态度,慢慢踱步到院中去了。廖淑慎做了多年医家之妻,耳濡目染也略通药材医理,老大夫反而说不过她。

堂屋是顾大夫会客吃茶之处,靠北墙有一只桐油漆的大木柜,贮着糯米、花生、黄豆、赤豆、绿豆一类的粮食。最上面一层放着些点心,还有火柴盒――粮柜里干燥,可防火柴受潮。这柜子日常总是锁着。昔华曾告诉妻子一件旧事:小时候家里清贫,每天要步行十来里路去学校,还没到中午便饥肠辘辘,饿得挠心挠肺。那时二哥国华念初中,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拉他到一旁说,有个方法可解饿。言罢蹑足将幼弟领到粮柜之畔,四下无人,取出一件造型奇特的铁丝钩,轻轻旋出粮柜一端的铰链,粮柜顺利打开――最上面是一袋年糕片。米香刹那扑面,连同柜子里复杂醇厚的粮食香气,激得兄弟俩柔肠寸断。昔华很是担心,国华已迅抓了两大把年糕片塞入口袋,又十分镇定地将铰链拧回去。国华大步冲出院门,离家很远了才招招手对昔华,从口袋里抓出一小把年糕片分给他。纵然昔华惴惴不安,也不能抵挡年糕片的诱惑,迟疑片刻便接过来,小心抱入怀中。如此过去月余,他们的形迹倒没有被父母觉。一日顾延龄的胞姊顾竹贤到顾桥镇作客,物资匮乏时期,亲朋之间讲究并不多,清水茶饭聊以待客。廖淑慎忽而想起这位姑奶奶爱吃玉兰片――顾桥食俗,年糕切成极薄的小片,热油炸之,翻卷如花瓣,食之甜脆可喜,是为玉兰片,便开柜去寻那袋年糕片。孰料布袋空空如也,连一星碎屑也无。廖淑慎心下狐疑,也不多说。伺候完顾竹贤回家,问顾延龄有没有拿过年糕片。顾延龄摇头称不知,说,那些不是要留着炸玉兰片的吗?我姐姐今天来倒忘记给她做了。廖淑慎展开空布袋,摇头笑道,怕是叫小猫小狗偷吃了!这案子不难审,昔华很快承认,国华挤眉弄眼,顿足责备幼弟口风不严。顾延龄对待子女自有严厉之处,一咳嗽,一沉脸,众人皆噤声不语。后来兄弟俩各自抄了一篇《说林训》作罚。国华苦不堪言,把《说林训》丢给昔华,径自玩耍去。昔华抄了自己的《说林训》,又模仿哥哥的笔体抄了另一篇。

粮柜上供着佛龛,顾大夫不信神佛,不过偶尔洒水焚香罢了。廖淑慎则是见神拜神,见佛拜佛。佛龛内供着一尊白瓷观音,观音丰颐秀目,低眉趺坐,身下莲花千瓣,云叠浪涌。一旁乌木神座上列着福禄寿三星的木雕,慈眉善目,神形兼备,与观音大士同食香火。此外还有灶王菩萨像,两边写的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佛龛是佛龛后的墙壁上是顾延龄六十大寿时,老友钱立桐亲绘的仙鹤老君图。

东厢房是二老的卧房,西厢则是昔华夫妇的居所――昭华国华成家后早已独门独户住出去。此刻亲眷们都在西厢,围着床头的孙晓寒笑语不断。蕴华与廖淑慎往来于厨房和西厢之间,给客人添茶送水。顾桥风俗,满月酒当日新妇的母家需送来米酒、红糕。刘菊贞虽对这门亲事颇有微辞,礼数却很周到。当日孙家老夫妇与晓寒的胞弟孙晓晨走水路来,船上装了酒坛、红糕、手臂长的青鱼、贴了红纸的蹄膀。这些是场面上的礼仪,刘菊贞进了西厢房,摆到女儿床头的是听装奶粉、麦乳精,还有一小盒橘子糖。晓寒做姑娘时爱食橘子糖,一层薄薄的糯米纸化在齿间,橘子的清香随后而至。刘菊贞却不许女儿多吃糖,怕坏了牙不好看。而今这一种心思也只有自家母亲才懂得,晓寒鼻端隐然一酸,面上却有笑,支着身子把小五囡囡抱给外婆看:“噢……噢……笑一个,乖乖给外婆笑一个……”小人儿刚吃饱奶水,攥着小拳头睡得正香,时不时抿咂小嘴,看起来是一副笑容,刘菊贞喜不自禁:“囡囡在笑!”

明岐的哥哥姐姐也围过来看小妹妹。大姐明岫是年虚龄十三,容长脸,眉峰淡淡,像大人那样抱着明岐。周围有人笑:“岫抱孩子的姿态真好看。”明岫脸微红,十岁的二姐明屿也想抱一抱五妹妹,明岫有些不放心,明屿定是要抱,明岫便双手护着五妹,小心翼翼将婴儿交到明屿怀中。五妹刚到明屿怀中便皱皱眉,紧闭眼睛大哭起来,想是明屿手法不对,明岫忙抱回五妹,交还三婶,见三婶侧身避向床内,解开衣襟,五妹很快安静下来,吃饱奶水,又在母亲怀里熟睡了。

二哥明峰这年不过是虚龄六岁的孩童,也要钻过来看小五妹。

“五妹像只猫那么小。”他观察很久,作出评价。

旁边就有??笑:“峰小时候比猫还小呢。”

明峰觉得很不可思议,皱眉思索:“可是我现在长这么大了!”

众人噗嗤笑:“可不是,峰长大啦。”

在明峰小小的心里,认为这个世界的格局一如他降生时的模样,父母,祖父母,兄弟姊妹,仿佛大家生来就是这样的年龄。而现在突然多了一个小五妹,他本是家里最小的弟弟,这会儿却也做了小哥哥,这让他有些回不过神。

等明岐长到明峰的年纪,她也是这样看待世界,仿佛每个人生来都是这样的年纪,她自己天生就是五妹,是最小的三三。

大哥明岩比明峰年长一岁,却没有明峰招人喜欢,这会儿正一个人坐在角落吃那盒橘子糖,一颗一颗,飞快剥了,扔到嘴里。二姐明屿见了,毫不客气夺过糖盒子,大声斥责:“三婶婶的糖你也偷吃!”大姐明岫双眉微蹙,十分为难的样子,走到明岩跟前,轻声问:“你怎么拿三婶婶的糖?”明岩鼓着胖乎乎的腮帮,舌头在嘴巴里讷讷搅动,糖果出玻璃珠子相碰的清脆声响。窗外是煦暖的四月天,双燕在檐下啁啾不止,庭院内融融开着花朵,隔墙人家的杏花也开着,纷纷飘落如雨。二姐明屿哼了一声:“真馋。”那边大伯母周玉屏连忙跑来,抓起明岩的双手轻轻拍了一记,低声责怪:“看你吃得满嘴都是。”明岩不说话,用力嚼碎嘴巴里的糖果,甜得眯起双眼,熨帖得说不出话来。周玉屏把明岩拉到屋外,在檐下训了几句,透明温润的阳光落了满身。廖淑慎支着被喜蛋颜料染红的双手,匆匆过来:“小孩子吃几块糖有什么奇怪的?你三婶婶是大人,不吃糖了。”说着把那盒橘子糖又给了明岩。,明岩忽而扮个鬼脸,挣脱母亲,蹦蹦跳跳到院子里玩去。家里人都知道廖淑慎很疼爱长孙,连刘菊贞也没有多说,只朝晓寒笑了笑。

中午吃过饭,昔华夫妇要带明岐去照相馆拍满月照。亲眷们有的留下来喝甜茶,吃喜蛋,有的拿了喜蛋回家去。照相馆在北街,靠着电影院和供销社,从南街过去需过一座石桥。主人是大家唤作小张的年轻人,有个很新潮的店面,卖生活用品,烟酒杂货。店铺楼上就是照相馆,阳台上拉着厚厚的绿呢窗帘,玻璃上贴着“小张照相馆”的花体字,还摆放着几张醒目的艺术照。

不久明岐的满月照也被放大,挂在照相馆里。小囡囡双目明亮,粉嫩团团,十分可爱。

下午小张被请到顾家拍生活照,有一张照片一直留到现在:明岫抱着明岐,明屿挽着明岫,明岩明峰分立两侧,明岩满不在乎的神情,明峰笑得很开心。镜头内海棠花枝簇拥,春和景明。

记事以后的明岐总爱看这张照片,有些不相信,自己原来那么小,哥哥姐姐们也那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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