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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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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生那年,父亲顾昔华正准备林大生物系的博士生论文答辩。农校教书的母亲孙晓寒在家待产。三月初的南京城尚未有一丝春意。农校教务处主任来电话,告诉孙晓寒新学期的课已全部安排给其他老师。母亲火急火燎扶床站起身,在电话里说,孩子满月后我就能回校上课,怎么课全部安排出去了?主任含糊道,反正孙老师你也只开了一门生物课……母亲是代课教师,怀孕八个月时正是石头城滴水成冰的严冬,却还没有请产假,不顾丈夫的劝说,每天深一脚浅一脚坐公交去上课。直到有一个雪天,孙晓寒在雪地里滑了一跤,腹痛难忍,教路人送去医院,勉强保住孩子,才开始老老实实待在家中。

预产期将近,孙晓寒已没有精神去管生产后是否还能回农校继续代课。白天丈夫在图书馆核对论文资料,中午丈夫从学校食堂打来饭菜,端到床边喂给她吃。

“还是住院吧,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顾昔华歉然,“这几天也没有给你炖汤。”

“再过几天住院吧?住一天多一天的钱,你还要跑到医院去看我,来来回回不方便。别提汤,早喝够了……”孙晓寒抬头望见窗外银色的毛茸茸的玉兰花苞,轻抚隆起的肚腹,问,“你说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

话甫说罢两人都笑了,早在怀孕之初,顾家大嫂已经请人算过,必是男胎无疑。惹得孙晓寒很大的不好意思,唯恐将来生出女孩教人说笑。夏天的时候顾昔华的妹妹蕴华来南京探望兄嫂,见嫂嫂爱食葡萄和杏子,也笑说嫂嫂能吃酸,怀的定是男孩。

他们夫妇自然觉得男孩女孩都好,尤其顾昔华,偶尔提起导师家的小女儿,“四五岁的小姑娘,聪明又可爱”,非常羡慕的样子。

三月中白玉兰次第初绽,好似一夜春风拂开,灰蒙蒙的古城渐有绿意。梅花山的梅花已近尾声,垂杨柳微微吐芽,近处看反倒不真切,离得远了,便是一片如烟如雾的浅碧。孙晓寒打开窗,几只麻雀在窗前枇杷树上跳来跳去,枇杷花已经谢去。阳光很好,风还是很冷,棱角却温柔许多。

三月末,孙晓寒入院。之前已决定顺产,因为听说顺产的孩子更健康。孰料一天一夜挣扎过去,孙晓寒竟然难产。见医生护士进进出出,顾昔华急得手足无措。闯进产房一看,产床上尽是淋漓鲜血,妻子气息微弱,犹在微笑,侧过头安慰说没事。

后来终于没事――诞下一名瘦弱的女婴。不待医生拍**,已兀自放声大哭,哭声清亮,想是很健康。

病房里,顾昔华一刻不离陪侍妻子。邻床一家热热闹闹围了许多人,相较而下这边十分冷清。邻床男人探过头,讪笑着用南京话询问顾昔华:“你家――是个女儿?”

顾昔华点头。

“那难怪了。”他同情地摇摇头,又很得意,“我家是个儿子。”

顾昔华苦笑,未及与之争论,却是妻子轻轻一握他的手,示意不必争执,便也作罢。

当天下午,顾蕴华和母亲廖淑慎从顾桥镇的家中赶到南京医院,床前顿时热闹起来。廖淑慎抱过小孙女,立刻解开大襟布扣,将小家伙护在怀中:“这么小!”她笑得眯起眼。婆婆来了,孙晓寒很安心。一面也有惆怅:自己的妈妈还不来么?难道现在还不认同自己的婚姻?

蕴华很懂得嫂嫂的心思,坐在床边望着她,柔声道:“家里在落雨呢,好大的雨。南京这边倒是晴天。”

婆婆抱着熟睡的婴孩,也说:“是啊,雨真不小。”

言下之意都是安慰孙晓寒:这么大的雨,你妈妈肯定是出行不便。

心神纷乱,捱过半晌辰光,却听顾昔华起身喊了一声“妈”,恭谨又意外的样子。婆婆也起身笑道:“亲家来了。”

刘菊贞的声音很高:“南京天这么晴,家里那么大的雨!我早说要来吧,晓寒又说不要,这会儿孩子都生下来了。我来看看,长得像谁?”

廖淑慎把怀里的婴儿小心翼翼抱给刘菊贞,刘菊贞很认真地端详:“脸盘眉眼像晓寒,鼻子嘴巴像昔华,哎呀,这皮肤真好,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哪有这么好的皮肤?这是遗传昔华的!”

廖淑慎笑了,顾昔华也温和地笑。床畔的蕴华朝孙晓寒眨眨眼,又轻拍她的手背。她心头一暖,无论如何妈妈还是来了,如果她有力气,肯定想拉着妈妈的手掉一回眼泪――生个孩子真不容易。

刘菊贞带来大包小包东西,有各种茶食糕点,还有小孩子穿的各种衣帽鞋袜。不待给大家一一展示,刘菊贞又皱眉道:“囡囡怎么浑身血污都没洗干净?打盆热水来――”

廖淑慎连忙阻止:“小孩子怕冷,刚生下来护士已经洗过了。”

刘菊贞素喜洁净,不容分说打来热水,拿出毛巾就给婴孩洗澡,将这瘦瘦小小的粉嫩身子洗得干干净净,脑袋上一蓬茸茸的胎也洗得极仔细。廖淑慎长于刘菊贞十多岁,已亲手带过两个孙子两个孙女,较之第一次做外婆的亲家经验要丰富得多,她在一旁又是心疼又是紧张:“哎轻点儿,孩子还小,轻点儿……”刘菊贞动作麻利,她丝毫插不上手,认为亲家的行为简直可算粗暴。

好在小家伙似乎并不讨厌洗澡,双目紧闭,在水盆里轻轻扑着手臂。刘菊贞裹出个漂亮的蜡烛包,非常满意:“这下就好了。”

分娩后的孙晓寒很疲惫,身体也极空虚,毫无力气。她胡乱想起从前听母亲说,刚生下她就能下床煮饭,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多读了几年书,这年廿五岁,年纪当然不算小,本家姊妹大多早已结婚生子。如今母亲、婆母、丈夫、小姑俱在,还有枕畔初生的女儿,她觉得十分安稳、圆满。迷迷糊糊睡了几觉,并没有吃几口东西,便已至次日天明。

孙晓寒听得众人在床边商量,新生的女婴该叫什么名字。她听见丈夫说:“我和晓寒想过了,囡囡是三月里出生,正是蔷薇花期,可以叫蔷薇,或者薇薇。”

刘菊贞先反对:“花花草草的名字叫起来不响亮。你们夫妻都是有文化的,不如叫顾孙文,或者孙顾文也行――这个我和晓寒爸爸早就想过了。”病床上的孙晓寒不由心里笑,想这肯定是妈妈的主意,和爸爸无关。顾孙文,孙顾文,简直太难听。她自己倒不执著于儿女到底跟谁姓或者名字里有无嵌入自己的姓氏。即便现在复姓顾孙或孙顾,那么将来女儿嫁人后生下的孩子叫什么?再添入夫家姓氏?显然很滑稽。不知这建议会不会惹来婆母的不快,她索性闭目装睡,任他们讨论。

其时起名流行用字莫如靖、婧、蓉、爱、峰、云、德、亚、华、玲、欣之类,她与丈夫都不太喜欢,早在怀孕之初他们便翻遍字典诗词,起了许多风雅的名字,譬如舜华、风音、雁书、春迟。单字亦好,直接叫顾嵋,或者顾懋,都很妥贴。然而准备多了又觉得不知哪个合适,于是每一个都不合适。譬如舜华,顾昔华说,我们兄弟排行中都带了一个“华”,孩子名字里再出现“华”就不妙。孙晓寒附议,颜如舜华,舜华是木槿花,朝开暮落,也不吉利。那么风音,又觉得太雅,叫着别扭。雁书太丫鬟气,哀怨得紧。春迟呢,春日迟迟的意境好,方言念出来却不好听。当时顾昔华正帮导师一起做蔷薇科植物的标本,便道,不如就叫蔷薇。孙晓寒也觉得好,她喜欢蔷薇,满墙满架攀爬,花开如锦,风过处拂了满身如雪。顾昔华又说,孩子生下来在族里按兄弟姊妹大排行第五,小名叫五儿也行。孙晓寒当下便啐,那不好,红楼梦里就有个叫五儿的丫鬟。顾昔华笑,那就叫小五。或者按姊妹排行,叫三三。夫妻俩都笑了,对这即将到来的三三满怀憧憬与希望。

最后还是婆母廖淑慎不紧不慢宣布:“囡囡爷爷早就把大名想好了,叫明岐,顾明岐。岐黄的岐。小名随你们想,叫蔷薇,薇薇,阿文,小五,三三,都蛮好。”

顾昔华在家中排行老三,大哥顾昭华,有一女明岫,一子明岩。二哥顾国华也有一女一子,分别叫明屿明峰。岫、岩、屿、峰,都是父亲顾延龄所赐。顾延龄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生于滨江小城江临一户衰落的印染商人家。小时候读过私塾,教书先生很喜欢他,赞他“聪明沉稳”,又专门跑到印染坊对顾氏家长说,这个聪明沉稳的娃娃,一定要升学才不算耽误。彼时印染坊生意虽大受上海流行的机织布影响,但也不致一蹶不振,毕竟在风化保守的江临市,手工印染的布匹还有一些市场。因而供养顾延龄升学并不存在多大困难。完中毕业,十七岁的顾延龄考中私立江临医学专门学校。

民国年间,社会动荡,政权频繁更迭,战乱不断。国家医学教育一直处于自然展状态,当局虽偶有教育改革政令,多数情况下却应者寥寥。而这种无作为又给了西医教育自由展的空间。西方医学进入中国,最早可追溯至十六世纪的明王朝。而大规模传入我国,则在十九世纪中叶,特别是鸦片战争以后。对于传教士而言,初衷是想以基督教改造中国文化,浸润中国人的头脑与灵魂。他们无法理解在中国这片古老而辽阔的土地上,竟然有这么多人完全不知道上帝的存在。那么西方医学最初就成为传教手段之一。最初国人都怀着戒心,绝对排斥西医。在最初的抵制过程中,传教士以免费的手段,先在贫民中打开缺口,手术的神奇与西医的效,相对于古老而见效缓慢的中医,委实令人惊诧。譬如种牛痘可预防天花,奎宁――也就是金鸡纳霜――对治疗疟疾有奇效,都使老百姓信服西医成为水到渠成的事。清末,一些有识之士已提出西医教育,我国仿照西洋自办的医学堂最初是同治四年北京同文馆所设的医学科学系。二十世纪初,京师大学堂设立医学实业馆。医学实业馆虽只创办了四年,却为中华民国建立后创办的国立北京医学专门学校奠定了基础。其时江临市出了一位一甲一名状元,名龚季芝者。光绪二十二年,张之洞奏派龚季芝于江临设立商务局,龚季芝始于江临创办纱厂,后又努力兴办师范、农校、医学院。他认为医之达与否,有关民族之强弱,人生所需不可无医。顾延龄在江临医学专门学校学习西医,学制四年。他学习优异,原本准备负笈东瀛继续深造,却因突遭母丧、家中生意骤变而终止学业。是年顾延龄未满二十岁,随同家人迁回原籍顾桥镇。在亲眷的推介下,他重新跟随顾桥镇一位严姓老先生学中医。用家人的话说,小地方有几个人信西医?学西医代价太高,收效也慢,不如学中医,功名虽不就,也有一技之长,可以安身立命。时人多谓西医比中医更有出息,顾延龄中途辍学改为中医,也教人惋惜。而他因有西医的底子,中医反而比一般人要学得好,很有心得的意思,深受严先生喜爱。严先生都说要将独女贞玉许给顾延龄,孰料贞玉女薄命,婚事还没定,便得急症去了。严先生慨叹不尽,只说小女福浅,都是命定。跟着严先生几年,顾延龄就要挂牌行医了,在顾桥镇南街赁一间房,那便是顾氏医馆最初的端。在家人安排下,他娶了新妇廖淑慎――顾桥镇粮店家的女儿。医馆生意日日好起来,解放后,顾延龄又去江临医学专门学校――那时已改名江临学院医科――进修了一段时间,回来以后愈受病家信赖,并开始撰写与结核病临床治疗有关的书稿。虽然所有诊断资料与书稿在二十世纪六十七年代的变故中付之一炬,他仍是顾桥镇居民最敬重的大夫。

顾延龄大半生悬壶行医,精通岐黄之术,却没有一个徒弟能把顾氏医馆继承下去。长子昭华虽也学医,却在求学之年下放到苏北农村,做了当地的赤脚医生。后来终于回到顾桥镇,所学医术只够在卫生所做个普通医生,给人打针抓药,难成大气候。二子国华对医术毫无兴趣,年轻时在外闯荡,后来做了建筑工地的包工头,一步一步展到今日,成了江临市建筑行叫得出名字的企业家,事业可算成功,顾延龄却不满意。医馆的希望落到三子昔华身上,岂料恢复高考后,昔华不愿报考医学专业,而是选择了生物学,日后的研究方向是其分支植物学,这令顾延龄颇为失望,每每逢到假期,昔华回家,老父亲总是淡淡,话也不多。昔华的婚姻也令双方父母不太满意。一则孙家在江临市区居住,刘菊贞一直为女儿找了个尚未毕业、家又在顾镇居住的丈夫耿耿于怀,认为凭女儿的资质,就算不嫁到南京本地,也须得找个江临市区的人家。刘菊贞甚至对女儿说过“顾昔华不在城里买了新房子我是不会到你家过夜”这样的决绝之言。二则昔华与晓寒少年即已相识,兴味相投,情谊极厚,两个孩子都爱花花草草,常悄悄聚在一处念诵“草木有本心”“余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一类的诗句。晓寒考上农校,读中专,学的是果树园林。昔华也学了植物。大抵顾延龄认为昔华的选择与新妇的选择总有联系,便连带着对晓寒也是淡淡。

却不想如今老父亲还是亲自为孙女赋名,教昔华夫妇十分欢喜。晓寒轻轻睁开眼,恰与丈夫的眼神相遇,昔华为她掖了被子,又问她想吃什么东西,是否口渴。她在枕上费力地摇头,嘴角牵出笑意:“明岐,这个名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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