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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镜梳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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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光复杂地看着杜子仁。

他现在的样子很颓败,双手撑在床沿,足尖点地,喃喃自白的样子颇有几分落魄之美。能让这样一个倜傥鬼帝寻寻觅觅,为之倾心的,想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若我是这个人,定舍不得丢下他一个人落跑,让他饱受相思之苦,甚至单凭相貌胡乱错认。

“你不可以投胎,永远不可以。”他接着说,“但我不会强行把你留在身边。”

我保持缄默。

他是南方鬼帝,手握一方重权,百鬼号令,弹指间颠覆黑白,对付我一区区弱魂自然不在话下;而我初来乍到,一无所有,别的不说,就单权势上就输了全部,而且也注定赢不了。顽抗肯定是不行的,万一他发起威来,吃亏的是我。

况且我对于饱受情苦的人,向来是很敬重的,哪怕是断袖。就如当年,那个穷酸书生把善良的大哥骗得团团转,令耿家沦为世人的笑柄,我和二哥纵使生气,也无法谴责备受打击的大哥。为情痴,便为情伤,为情错,便为情狂。专情者过错再多,也只能归咎于无情者。所以专情者,理应被怜惜。

杜子仁如今种种,怕也是对那人的错和狂。虽然对他和那珊瑚鬼的故事一无所知,但我不能再向他的伤口泼盐。只要杜子仁对他那个落跑的恋人还有一丝尊重,我就不必担忧自己会被如何。现下只能先顺其自然,稍为安抚,之后再作打算。

“胡桃。”他也跟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拍手唤道。

荼白大堂里的幽幽萤灯盏盏灭下,最上方的雕花顶灯骤然亮起,殿里顿时灯火通明。门口石柱边光影一闪,刹那飘来一个身着秋香裙裳的少女,双丫髻,杏仁眼,模样甜美,身段高挑。杜子仁伸开臂膀,少女会意地拾起搭在床栏上的披风,披在了他的身上,侧身为他系好带子。他慢条斯理地穿戴好,指着我对她道:“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位耿公子的侍女了。”

“……是。”少女眨眨眼,盈盈地望了我一会儿,微微红着脸旋身到我面前,笑吟吟地唤了我一句:“老爷。”

杜子仁道:“这是我的守宫大侍女胡桃,虽然才死了二十六年,但是很懂规矩,会武也会医,我不在的时候可以护你周全。”

我细眼瞅着眼前的鬼丫头,不,鬼前辈。死了二十六年,论年龄也该是我的婶婶辈了。

我别扭了半天,很想拒绝。鬼的辈分问题暂且不提,放一个杜子仁的人在身边,动辄会有被人监看的感觉。可在听见胡桃那句脆生生的“老爷”时,我又有些晕乎。

生前被人叫了一辈子少爷,死后有个俏丽的丫鬟喊喊老爷好像也不错……

罗浮山此时正是黑夜,一座发光的宫殿点缀在连绵不绝的山脉里,就如黑海里的一粒星,浮沉在无穷无尽的绝地。

玉树临风的白无常正候在殿外,背靠在罗浮宫外巨大的玉骨柱上,双眼虚渺,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几张黄黄的纸,折叠好,再抖开,折叠好,再抖开,折来折去,抖来抖去……

一直抖到杜子仁从宫里出来,他才手一扬,扔掉了那叠看起来像是城隍庙凭证的纸张,抬起头有气无力道:“陛下,您可让必安好等啊……”

黄纸在风中飞舞,破碎得像一只只翩飞的蝶。

金色的骨蝶……我又想起了梦中珊瑚鬼的衣裳,以及罗浮宫那座巨大的臧紫色屏风。

杜子仁歉疚地对他笑了笑,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了?”

谢必安瞥了瞥我,又瞄了瞄他,对着手指幽怨道:“陛下,这事没完……我刚被崔珏叫去了一趟,他可什么都知道了。”杜子仁眉峰一聚,恍惚道:“这……不打紧。反正是迟早的事。”他随手一挥,凭空抓住了一张纸条,对身边的胡桃道:“你和耿公子先去幽都,帮我把这字条捎给崔判官。幽都主人的旧居还在西城,打理一下应是能住的。还有,上头烧给耿公子的东西,能用的拿回去用,太大的纸扎房、遍地的纸果祭不要也罢。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买,叫他们记在我账上,自己多周圆些。若有事,我还会再吩咐你。”

胡桃接过那张泛着点点幽光的纸条,解下头上的珠花绳,小心翼翼地裹了进去重新绑好。

我眯眼看了看那张纸条,嘴边掠起一个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早前就听说地府有个铁面无私的崔府君,上到丰都大帝,下到守城小鬼,只要看到有疏忽职守、滥用私权之事,他都敢弹劾,是个鬼见鬼怕、人见吓岔的清官。不知这两位是做了什么错事,被那种难惹的人揪住了辫子。

谢必安继续幽怨着:“陛下真坏,上碎魂台也要拉着必安一起……”杜子仁蹙眉:“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任他崔珏他如何做大,也只是个小判,我堂堂一方鬼帝还怕治不了他不成?”

说罢,吹了声口哨。远处的密林里传来叮叮呤呤的响声,踏在山石上的马蹄声愈来愈近,滚动的车轮清晰可闻。一匹三头冥马停在了我们面前,温顺的眼睛半敛着,鼻中呼着气,昂首甩了甩三簇美丽的马鬃。

“珊……冰牙,你先去幽都住一段时间,等我把手头的事解决了,就去见你。”杜子仁凑向我,表情隐匿在漆深的夜色里,看不大真切,“我们可以是朋友的,对不对?”胡桃也伶俐地跳到我身边,扯了扯我的袖子,俏皮道:“老爷,我们走吧。”我出神地看着那匹马,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是对杜子仁点的,还是对胡桃。

谢必安在原地悠着身子,看看这个,瞅瞅那个,然后在我身后笑道:“耿三公子真是个美人,任谁也比不上的美人呢。”一成不变的笑声中带着若有似无的侃意。

然后滞了一会儿,古怪地拉长了音调:“美虽美,怕是空活一张脸。”

我没有搭理谢必安,随着胡桃朝马车走去。因为我没有闲工夫去了解谢必安,和谢必安笑容里的含义。

事实上,直到千百年后,沧海桑田,我都没能了解谢必安这个人。

而他对自己的解释永远都是——无常无常,白衣苍狗,理应无常,就当无常。

暗夜中,我和胡桃坐上了三头冥马拉行的马车,一路无言。

<!-- 作者有话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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