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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志如钢》七、雄才多艰风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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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我来到日本,进入了一位中国留学生的意识里:

天呐,要是我没有亲自己听见,我真不敢相信。日本人给幼儿的园的小朋友上的第一堂课竟然是这样的内容!

上课了,老师什么都不讲,只是给每一位小孩发一只苹果,然后叫小朋友吃。等全体同学都吃完后,老师就问:

“小朋友,好不好吃?”

“好吃!”幼儿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的。那么,你们知道这些苹果是从哪里来的呢?”老师接着问。

“不知道。”幼儿们天真无邪地回答。

“孩子们,”老师在黑板上挂出一张地图,然后指着中国的东三省说,“这些苹果来自那里,那里有很多很多这样的好吃的苹果。你们长大以后,去那里拿。”

幼儿们似乎懂了一点,相互看着,流露出现在就要去拿的样子。

20世纪八十年代的某一天,我来到了中国西部的一所山村中学,我的意识进入一位中学历史教师的意识里:

唉,这《参考消息》!我真的不敢再看下去,总是看到日本军国主义有死灰复燃的架势。人家何止是修改教科书,对下一代明目张胆地教育去掠夺别国。我们国家的教育则不同,一提到日本侵略,就说那是过去的事,今日的日本与我们是友好邻邦。讲课时抨击日本多了一点,学生讲出去后,今天校长就来找我谈话,说作为老师,要着眼于大局,讲话要注意分寸,影响中日友好是要上升到政治上的。

唉,我的这位校长!他的认识仅限于此,我与他辩论也没有意义。不过,作为教育者,又是关心时事的人,我还是要告知下一代,日本人没有像公众媒体宣传的那样简单,实际上,他们灭我中国的想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即使他们作为战败国宣布投降,那些军国主义分子仍然认为,中国是可以消灭的,只是被美苏打败了,才没有得逞。

唉,明天,我还是要讲,干脆用一个比喻来讲。

第二天的课堂上这位老师讲开了:

“同学们:”这位老师指着世界地图说,“你们知不知道,在我们雄鸡的东边有一种什么动物?”

“不知道。”学生异口同声地说。

“好像有几个国家呀。”有几个学生说。

“你们不知道吧?不要紧,不知者不为过,主要是没有人告诉过你们。”

“我们把中国比做我们的母亲,”老师转回身子,面向学生说,“那么,很久很久以前,东边有一群豺狼,个子不太大,流落在荒岛上。他们嫌自己的东西不够吃,看着我们丰满的母亲,垂涎三尺,凶猛地扑了过来,撕开了母亲的衣服,羞辱了可怜的母亲后,咬开了母亲的胸膛,掏出了五脏六腑。一时间,哀哀无告的母亲,极其痛苦地呻吟着,四肢抽搐,肌肉横飞,血流成河。你们猜猜看,这豺狼是谁?”

“日本鬼子!”

“倭寇!”

“同学们,你们很聪明。我只是轻轻一点,你们都醒悟了。是的,就是那些日本军主义分子,一心想灭我中华民族的野心狼!”

下课后,这位老师想:我豁出去了!在我们的国土上,叫孩们防患于未然,时刻提防来犯之敌,这样的教育没有什么错。我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果,最多把我开除工职。那我就下海经商去。

我回到1983年,我进入这所乡村中学一位初中生的意识里:

历史老师告诉我,中学时代要锤炼意志,不仅要用科学文化知识武装头脑,还要练就强健的体魄。像我这样的人,不用去参加什么组织爬山之类的活动,常回家看看就行了,既能和亲人见面,维系亲情,又能够段炼身体,锤炼意志。以后让祖国来选择,如果哪一天祖国和人民需要,就去响应,投入保家卫国的战斗。青少年时期就储备好这些素质,以后做什么都行,当一名空军飞行员,或参加海军陆战队,或成为到太空或者登上月球火星的宇航员。无论如何,那是要相当好的身体素质的。

于是,这个星期六,我回了一趟家。

第二天一早,头鸡打鸣时,我醒过来了。想想今日要走的四十公里路,有点恐惧。我这一米五几的个子,要丈量那么远的路程真的不容易。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回到家,必然一头是黑夜。如果天未亮就出发,到学校天不会黑,但已是太阳落山了。如果是天亮了才出发,到学校天一定黑了。星期六下了四节课才放学,每次回家都要在夜色苍茫中奔波五六里。

回想昨天晚上,来到已经望见家里灯火的那座大山,眼睛看着很快就要到了,但是怎么走也不到家。这四五公里,平时上街一个小时就到了,但是昨天晚上的感觉是怎么走也走不到。细细想来,可能是太饿了,中午吃的那点饭食的能量早就消耗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公里时,已经到了家的对面山上,家里的火光已能看见,谈话声也隐隐约约能够听见。我恨不能几步就跨过河去,坐在火塘边吃黄生生的罗锅锅巴。可是走着河这边的下坡路,脚打跪跪,软弱无力,每下一个坎都似乎要坐下去。但是想到马上要到家了,咬咬牙,一步一挪地走着。虽然肚子饿得慌,但似乎已经闻到喷香的米饭了。

在黎明前的暗夜里吃着亲人给我捧出的滚热的罗锅米饭,在满嘴喷香的舒畅中,似乎已有足够的力量去征服那些山路。

我的家乡叫普及。我从这里出发时,苍茫夜色还没有褪尽,我跌跌撞撞地往家下面的小河小跑而下。这段下坡路约有一公里。过了小河,又气喘兮兮地爬上山坡,也有一公里多。爬完坡,天已大亮。再往北走,路顺着山的一侧斜插上一个叫大墩子的山梁。走这段路时,听着墨江的江声,好像在诉说着往事。看着王明渡口,我想起这里算得上是滇南的名胜。虽然没有人修建公园,但是老船口,是清代很有名的一个渡口。解放大西南时,三十七师就是从这里渡过,去打官厅之战的。

翻过了大墩子,有一段两公里多的平路。这里经过的村子,也是我的故乡,它叫普扁。过了普扁大箐,走到平路尽头,又有一个地名叫普的,普的下去是一条河,普扁人叫普扁河,对面的崩倒社叫崩倒河。

这其中去了路边的风景厕所,圆滚滚的肚子便瘪了许多。新陈代谢之时我感到全身清爽、有劲,后面的路走起来轻快得多。但是我知道,早上补给的能量不知能熬多久。

这段平坦的路好走,但是感到很孤独。附近十多个村庄,只有我一个到那么遥远的地方去读初中。没有一个可倾诉的伙伴,路边优美的景致引发我的激情,我想喷射几次情感都无法表达。想想后面的路还很长,只好加快脚步走。下这条河也要走一公里的下坡路,拐来拐去,连冲带跑,一下子就跑到了大箐里。这条箐已不是普扁箐,而叫老街子箐。从箐到那边的河有一段路是在大树林中穿行,头上四处是参天古木,藤蓬缠绕,遮天蔽日,阳光根本透不进来,白天也好像黄昏时分。这个地方叫十四民谣,不知演绎了些什么故事。我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衣服,一时感到寒冷侵骨,刚才的热汗一时被凝固起来,大有柳宗元《小石潭记》中“以其境过清”之感,他是“乃记之而去”,我则快走之而过。走了几百米,就到了家乡的河也就是崩倒河。

从这里起,一直爬上坡。大概要走四公里才能翻过那只目力难及的山梁。

崩倒河边陡立直上四百多米就到了崩倒寨,我每次来回都从他们的家面前走过。可能是后面的路还长的缘故,我从来没有过想进去找一口水喝的念头,只是默默地想,他们在小平同志复出后,日子过得相当滋润。他们寨子的老者编过一首山村名谣:“阿波(爹,哈尼语)**,阿波*。**呢给翻身,邓呢饱肚子。”然而有了一定温饱后,后代竟然没有一个孩子同我一起去读初中,这是为什么呢?

往上走去,要经过一摆田,田上面水草丰盛。顺着水沟进去,四处是浸着水的湿地。往水沟进去几百米,过了一条箐,便是乐园寨的地界。沿着箐沟边朝乐园的山梁往上走去,就可以看见一块块肥沃的山地和一片片菜地。菜园里有一些大树瓜,其中有一棵比较醒目,树腰上挂着一大堆大树瓜,小的一个个扁长如拳头般大小,大的几个则是黄生生的,看来相当可口,直径比体头还大些。我虽然时常看见它们,但是从没有动过想摘它们吃的念头。即使昨天下午,肚子已经很饿,菜园离乐园很远,即使摘了吃,也不一定有人看见,但我还是很快地走过去了。我始终认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吃了背时,背着主人就是偷窃。今天也如此,我不去想背着它到我饿得不可开交时来解乏。再往上走,是一片长着黄栗树的大树林,这一段比较枯燥,没有与食物相关的事物,所以也没有什么联想。只因为古树参天,倒会想些冷不丁跑出豹子来的情景。

翻过乐园梁子,我又往更高的山坡走去。这里往上走,又要走三公里的上坡才能翻过乡归梁子。到了乡归寨子,我从寨子后面走过。这个村子,也没有和我一起上初中的,有那么一两个高小的同学,也不知流浪何方。路边有很近的几户人家,我不能不从它们的门前经过。他们也是深感小平同志出来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口碑说:要吃肉,找小品。那时,食品小组刚刚解散,乡亲们说,小平同志不要我们交吃卖各半的猪任务以后,才有了充足的肉可吃。这几户人家经常在我经过的时候做饭菜,米饭的香味袭来,猪肉的香味扑来。这“小品”与“小平”音相同,以前要吃肉是找小品不用解释,现在要吃肉找“小平”是得感谢小平的意思。不过,这几户人家的旁边的篮球场上,村民当年批小平同志不知举了多少回的拳头,怒吼了多少回,现在吃了冒油的嘴想起来真有些滑稽。这几户人家我不熟悉,虽然是同一个村的。于是在满是美味的遐想中,我很快就爬到了本村的最高梁子――乡归梁子。

从村公所过去,要走三公里多的平路或下坡路。这段路好对付,在田地中间走过,最多是在松林中穿行时有些孤单。所以不知不觉就轻轻松松走过去了。最后的几公里下坡,由于穿过几个大寨子,路面比较宽,很好走。不过,来到这样人气很旺的大寨子,我一个人孤孤独独的,觉得是世外来人。路边的住户很多很多,但是我也从没有想过要去休息一下,或讨一口热水喝。想起后面的路还长,赶快拔脚就走。

出了大寨子,往河边下去,坡突然陡了,每步路都得看实在落脚点再走,不能图省事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去。

经过的这条河叫过者河。在独木桥上过时,脚下是轰鸣的水声,河面倒不宽,但是足以卷走我这样一米五几的人。夏天的河谷奇热无比,才爬上去十几米陡坡,就已是汗流满面,辣得难睁开眼。从这里往上,要走两公里的陡坡,才到得怕崩梁子。

这段路太陡了,当初的开路人用之字拐劈上去后,没有人试图走捷径。路边有玉米地,但冥无一人,可食的青玉米唤醒了我的食欲,对我的意志有了些影响。可能是中午饭时辰已过,腹中食物的能量已耗尽。随着路边菜地走,不远处便跑着鸡群,还有对我发出警告的老狗,给我一种回家的的亲切。可这里已经离家很远了,连本村也不是,竟是另外一个村,叫官厅村。

到了怕崩,一户户人家骑在山梁上,那山梁往东面很远的江里一甩尾巴,拐朝我前进的另一方向去了。南向的山,高耸入云,不知顶在何处。我的路则是往西北方向斜插上去,在寨子边拐弯了。因此,我经过了无数次,这里似乎从未碰到过怕崩人。接待我的是一座废弃的水电站。要说废弃,坝塘还在,水也是满满的。下面的钢管也完好。听说电灯线早被村民们剪了换铝盆了,水轮机还可以用,附近的百姓不时来碾米。一年前,我在对面的乡归梁子读高小时,这里还亮着灯,当时我好生羡慕这里的发达。坝塘上面的水沟还流水潺潺,估计这水是用来灌溉,才源源不断。我采叶子做了个水杯,喝了个饱,又开始上路了。

顺着大沟要走大概三四公里的平路才到大山河。这座山真的是一座大山,往上看不到它的顶,往下似乎看不到它的底。我只觉得经常在崖边走过,提醒自己不要大意,否则会粉身碎骨。这段路时时都在密林中穿行,连百姓的地也很看不见。这时,我不能不孤独,即使想喘口气歇一歇,也不敢稍事停留。除了知道后面路还很长,还因为这山太阴沉了。去赶集的路选在背阴的一面,对面山上是一片火热的太阳,这面却阴凉得很,使冷却的汗衣顿时变得冰凉,侵肌寒骨。这时才想起这座大山海拔在逐渐增高,是众山之上的高山,不同于家乡的大山。这段平路本来好走,但是由于力量在减弱,对于前面漫漫长途的灰心渐渐冒出来了:唉,我今日何时才能赶回学校!虽然脚底发软,但还是咬咬牙继续催促自己快走,心想只要往前,反正路程只会越来越短。

走完了平路,便切入了大山河中。刚刚岔入河的地方有一棵可食的野果,叫撵屎果。这野果好吃,可是眼下不是吃果的季节,只能空着肚子看看空空如也的树枝空叹息。安慰自己说,不吃也罢,既然是撵屎的,吃了,把仅有一点的食物也撵出去了。

正当我怀想的时候,忽然电闪雷鸣,下起雨来。我想,山洪暴发就可能把我冲走了。但是要赶路,不能不走。路又只有一条,往河心里走,两岸陡得没有可以取路的地方。

顺着轰鸣的大山河往上走去,仅河谷就要走四五公里,我的恐惧也要持续四五公里。所幸的是,对面来了一个大叔,一问,说大山河虽然洪水滚滚,由于落差极大,从来没有积累足够大的水势就已经倾泄下去了,河里走也没有冲走的危险。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在河里穿来穿去,在石头上来去自如,只是脚下的力量越来越弱了,这实际上是我对食物的渴求越加强烈。我多少次想念河中的小鱼,酸笋煮鱼是我的至爱,再加上米饭,这样的一顿饭便赛似神仙生活。可是这幻想只能是在这并不缺水的地方生津止渴,雨水总是迷蒙着我的眼睛,我徒手一把一把地抹掉脸上的雨水,一步比一步更有力地跨上前去。

看到树脚下光滑的石板,多少次我想坐上去休息,或美美地睡他一觉。但是路程总在提醒我,再累都只能缓口气,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就要咬紧牙关不停地走。

我走在河边想,刘伯承将军率领红军在大渡河边赶路时,他们还要扛枪抬炮,除了险崖的惊恐,还有强敌的压力和没有出路的绝望,他们比我艰难多了,何况草鞋早已踩烂,脚被利石划破。我的脚底板虽然疼痛难当,毕竟还有一双胶底鞋,可能起泡,但肉没有走烂。我的艰难只在于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并且要今日走完。这样一想,畏难情绪便没有了。

河床陡得无法再攀爬的地方,原先的开路者来一个之字拐,上了直立的陡坡去了。这突兀的陡坡,别说看见山顶,连天也看不见。路上的一层软泥,脚不曾放上就想像得出有多滑,用又疼又软的脚一小步一小步地去丈量的时候,增加了咬牙的负担,心惊胆战,浑身发抖。本来累得不想数步子的,似乎每一步都十分清楚。总数是不在意的,但整数十分明了。三十步,或五十步为一个转角,心里便有点舒服,似乎这大山被我一段段折叠削矮了。漫长归漫长,但是我的意念渐渐加强,一段一个小总结,咬咬牙暂歇总结后,有了一种征服高山的成就感。我望着直插去霄的大山,用有力的手,把雨水一把一把地甩掉。然后咬咬牙,鼓鼓腮,挥一挥手,大声呼喊。

我的喊声震天动地,如果哪个人听见,一定会说是疯子。然而,我的孤独没有了,畏难情绪没有了!

天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但是在林中怀想无数。丈量完这段五六百米的陡坡,天公似乎听了我的申诉,雨便晴了。有一个农家座基般大小的平台,边上有棵开花的石榴树。我就推想,这地方以前可能住过一户人家,现在还在的话,我也许可以吃上一口饭,或者喝上一口开水,要是这样,多好啊!

在这里喘息片刻,又住上走,大山的坡还是很陡的,有七八十度,只是这段路是以四五十度的角度逐渐上升横切过去的,大概有两公里多。继续咬牙走着,只见不远处终于出现一个村庄,叫止步寺。人烟的出现仅仅解除了我的孤独感,并没有解除我的疲乏。当我很吃力的走完之字拐的大弯后,进入了这个村子。路边很近的地方就有人家,我已多少次经过,但从没有进去坐过一会儿,或者找口水喝。我的意识里总是只有快走,多少次想停下都是咬紧牙齿走,因为后面长长的路召唤着我。有时实在没有了力气,也只是稍微站一会。我想,这地方虽然叫止步,但是我不止步,走掉脚底板都不停下,我有这气质!所以我一缓过气来,意识又催我上路。

村子很快就穿过了,路又往山梁直立上去。还要爬一公里的长坡。这时,真的想好好停下来休息。可能是食物的能量已经耗尽,感到走十步就想停一下,脚软得想跪下去。幸好意志的作用还是有的,咬咬牙,运运气,力量又出来了。回首望望甩在后面的堆叠的群山,似乎忽然间一切都滑向墨江边去了。这时豪迈感顿生,看看大山的主峰即将越过,一种征服感心中顿时涌起。

越过山梁的一段路比较平缓,是有一个足球场般大小的狭长地带。此时,抬脚已无需用力,轻松自如。东边是墨江流域空旷的低谷,西边是把边江流域的奇峰险崖。这时才发现自己经站在哀牢山往南延伸的山脉顶上:山高人为峰,我忽然间感到无比高大!

后面的公路是沿着哀牢山的主山脉往北蜿延而去。

翻过山梁,又是一段下坡,路边是一些肥沃的田地。车的轰鸣声不时传来,意味着下面不远处就是公路。公路上面的路比较陡,又是成之字拐下去。我多少次心潮澎湃地往公路跑下去,巴望能坐一下车,可是我走了整整三年,不知多少次怀想,从来没有在这个岔路口坐过一次车。以前一听见车声轰鸣就十分兴奋,现在我已经历练得不会激动了。有没有车经过,与我无关,最好是赶紧走我的路。

一百多米的下坡一会儿就跑完了。来到公路上,路面比较平坦。虽然是灰土公路,毕竟再也没有忽上忽下过度消耗脚力的路,除了得继续练习耐力以外,猛提脚的功夫是不必再修炼了。刚上公路,就看见前方是穿过险崖的地段。只见上面直立的呈九十度角的陡峭石壁插向天空,我估计大概有五百多米。往下看,一棵一百多米高的参天大树从深谷里冒出来,离公路有一定距离,但比公路还高出去一大截,我想它大概是千年大树了吧。这段路上穿行时,脚力没有问题,增加的难度只在心理上。看着路边一堆堆落石,我真担心哪一次碰上,就报销了。所以,已经累得不成样子,还得提心吊胆地经过。我又想,这是多快好省时顺着山梁挖出来的通往林区的公路,那些筑路工人也大有修成昆铁路的精神了。然而,我可以充分想像到的是,当年刘邓大军的麾下陈赓部下三十七师师长周学义亲自率领大军西南大追歼时经过这里,不知他们是如何插翅飞过去的,那时这里还没有通公路。想到这里,我的脚又有了些力量。

走完这段崖中平路,但见路边标有25公里,而我的学校所在是41公里,这就是意味着还有16公里的公路。平坦的公路,即使没有鞋子也可以走,虽然现在脚已经走得疼痛了,我的意志力还完全可以支撑。现在的难处不在于脚的问题,而是肚子里没有东西。我十分清楚,只要有一点东西填进去,力量就会马上出来,我又可以鼓起勇气走路了。然而我的拮据状况使我无力储备一点干粮,物资的缺乏导致的这点饥饿在逐渐消磨我的意志。

我一步一挪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叫玉歧的村寨上面。房前屋后四处是绿色的果树,天井上晒着的丰盛的物产,使我流下了口水。由于这个村子在公路的山坡下,离公路有五六百米远,给我的感觉是很远很远。主要是因为走进去要费脚力,走上来更加吃力,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休息或者是找水喝,它似乎跟我没有什么关系,在这村寨的后面我没有幻想没有痛苦地轻轻走过了。

在28公里的地方,平坦的公路上面有一个茶厂,一个粮管所。对于茶厂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从来没有关注过里边是什么样子。粮管所也不产熟食,即使买生米也要粮票要钱,所以也从不想到要进去。这两个单位,我也轻轻地走过了。虽然脚越来越软,但还是想着马上要到公社上了,肚子吸着瘪气,尽快地往街上赶去。

到29公里,便到了街上。天空已经亮开来,但是地下四处是烂泥。由于这一天交的易猪很多,到处是猪屎,让人看着很难受,不过渐渐的,感觉转移了,我此时更难受的是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

身上还装着二两粮票,可以吃一碗米干,或者一个包子。我只能选择一碗八分钱的米干,一毛三分钱加肉盖的还不能吃。我一个月只有10元钱的生活费,得计划着用。这还是我的一个哥参加自卫还击战提为排长后供养我的。别人回家可以带些蚕豆碗豆之类的东西,我什么也带不了。我回去的故乡,确实有我的家,可此时已经散了。我很小父母就先后双双病故,等我上初中,一个带我的姐姐出嫁后,我就再也没有了家,早上我就是从她家出来的。我此时已经没有真正意义的家,幸亏还有国家这个大家,每月给我二元钱的人助金,还有十五市斤的粮票。每当听到“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我的身,党的关怀比母亲”时,别人觉得空洞,我却真的感动。像我这样孤苦无依的人,尚未成人之时,确实需要国家的扶持,学业才能继续,以后才会有成才的机会。然而,一包产到户,我差点上不了学了。

吃完那碗米干,我就急于上路了。不知道是几点钟,一块电子表都戴不起。要是三四月天干季节,由于去林区拉木料的车较多,有时老师拦下来,我们学生也可以占点便宜,可眼下雨季,车就很少了,昔日路边密密麻麻等车的学生没有了,公路上显得冷清。看着北面的远山,山头上白雾蒙蒙,看着还要下雨的样子,我得赶紧开路。本来可以和同班同学一起走的,可是他们比我近,早就走了。我还是孤独一人出发。所幸这后面的公路上走的,是全公社汇集起来的学生,一路上陆陆续续可以看见。

到得32公里,已经把刚才的景星街甩在了脚下。公路经过一段平缓的地带以后,往北面延绵不断的山脉隐隐约约绕上去。在33公里与34公里之间,有一条捷径,我便往那条小路去了。

从名叫三棵砖的三座小山包之间的草地穿过,便想起红军长征过草地。一阵风吹过,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刚才可能过于饥饿,感觉只在腹中,现在胃里有些舒服,便觉得身上一阵寒冷,打起冷战来。这时“风雨侵衣骨更硬”的歌曲似乎在耳边响起,想起朱老总、刘伯承为了革命多过了几趟草地的情景,顿时有了力量。

翻下一道斜坡,但见道班土木结构的四合院,小巧玲珑而又显得干燥。看看天色阴暗,不知何时,总觉得已近黄昏。听着树上滴滴得得的雨水声,多想在这里美美的睡上一觉。屋子静静的,我充满温暖的怀想很快就走过去了。往北边上了一段极短的斜坡,又岔入公路。绕了一个山包,才走了一百多米的公路,又岔向一条小路。这条小路算是比较直的,大概有两百米就拉直了七八百米的距离。走这捷径,得消耗我的脚力和食物能量,很不忍心,但是前面有一串长长的队伍,我不能不跟着去,何况时间也许不早了。不一会儿,到了杨草果树(学名桉树)脚,便是公路。这时从山背后嗡嗡上去一辆车,我们都加快了脚步,心想说不定又能占一次便宜,然而车并不停,慌张和加快脚步耗去的力量真有些划不来。这里走几步公路就马上跨到上面的小路去了。那小路边四处是山茶花,便想起我那参军的哥哥,歌曲《再见吧,妈妈》里唱到它,倾吐的是战士上战场的离别之情。

这段小路并不长,一会儿又进入了平坦而又笔直的公路。走了几百米,里程碑上36赫然在目。这一段公路在主山脉上经过,水沥干得快,走起来比较舒服。随后山脉突然升了上去,我又得使点劲提脚了。绕了两个小山包,公路又从山脉的侧面直插向山坡去。这时,我后来补充的食物似乎坦然无存了,脚步老是迈不开,只好用上体育老师教给的招数,奋力甩手以求得脚步的最大跨度。我咬紧牙齿,拼命跟随着前面的队伍。看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四面的大原始森林,可能有虎豹出没,所以不敢掉队。眼看几步就可以走完的笔直公路,磨蹭了半天仍然还没有看37公里碑。这时的路并没有比大山河的路难走,但就是走不动。我想起成语强驽之末,深深领悟了其中含意。公路随着山形向西一转,我就看见西边的天还有些亮色,我就想回到学校还不至于天黑。西边的山坡下面有一个很小的水库,里边有些水草,看来许久没有人打理它了。周围阴暗得发黑,它反而显得十分明亮。水库旁边的山坡上有一间墨色的瓦房,是个茶厂,在我的印象里好像从没有人烟。这日不知是什么人在这里,只见屋顶冒出袅袅炊烟。我多么想跑下去,蹲在火塘边上取暖,然后吃点罗锅饭,喝一口缸滚烫的开水。然而,我知道,离目标很近了,并且前面的路基本是下坡。

前面的38公里碑,我没有看见,因为我们总是取直路走了。这段路又宽又平又不太陡,我一下子就回到了下面的公路,然后怀着急切的心情一瘸一拐地去追击39公里的碑石。

这段公路是相当好走了。虽说肚子饿得又没了力气,但是看着前面的那几座重山,翻过去就到了学校,于是心里快步如飞,不知实际上能有多快。脚虽疼痛无比,可是轮换着脚上不太疼的方位落地。不知是走,还是滑下,忽忽悠悠间,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南面当风垭口的大弯。旁边也是一间墨色的瓦房,前面的墙不知哪里去了,后面的墙还完好。有一辆锈迹斑斑的手扶拖拉机停在下面。我多么想坐它一次,可是一次也没有坐过。听说我们整个公社也只有这么一辆拖拉机,怎么轮得着我坐呢。这间茶厂的房子倒不再吸引我了,凭着四面黑压压的大森林,即使有人,我也不敢睡在这里。

往北,公路又钻进树林里去了,我往缓缓的S坡上挪着脚步,后面吹来一阵冷风,全身都起鸡皮疙瘩。走完了树林,经过学校的一片茶地上面,远远望去,墨江已经很遥远了,一层层堆叠的群山落下去的地方,大概就是它的所在。翻过山梁,转了几个弯,便到了40公里。眼前是一片大树林,有多古老不得而知,只见一棵棵硕大的合抱之木雄立在山脉的一侧。从树的缝隙中终于看见了一排排白墙黑瓦的房子,还有那面迎风飘扬的国旗。

我站在路边停歇了一会儿,感慨万分:

我的初中,四十公里的路程,一米五几的个子,一天之内走完,本来想都不敢想的事,我终于走完了,而且走了三年之久!

我的意识从这位初中生的意识里出来,进入了杨利伟的意识:

我从舱里出来,意识到终于成功地活着回来了。我的素质,代表着中华民族过了载人航天这一关,向全世界宣告了我们中国人,行!我虽然感谢部队里的正规训练,但是我始终认为我的成功,青少年时代艰难生活的磨练功不可没。那些知青的事我知道一些,但我没有体验。不过人们对于知青生活怀有抱怨时,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坏事,一个人,年轻时候能吃苦,以后做再难的工作都无所畏惧了。我在中学时代深深感到,农村中学生的求学极其不易,我当年求学就是很艰苦,由于家里生活困难,买不起蜡烛,每天晚上点着煤油灯看书,第二天早晨起来常常“灰头土脸”的;冬天,为了省钱,每天都借着火炉的光,边取暖边看书。

我从杨利伟的意中出来,感慨万分:

不单杨利伟如此,聂海盛也是如此。他出生在湖北枣阳杨荡镇一个小村庄里。儿时贫困的生活常常让父母为几元钱的学费犯愁,只好东挪西借,有时代替学费交到老师手中的竟是一只兔子。聂海胜姐弟六人,他是老六。父母靠种田维持生计,生活很拮据。小时候,粮食不够吃,印象最深的能搜捡到的就是红薯面做的黑窝子、杂面饼。没钱买学习资料,甚至读小学时经常穿着姐姐的旧布衫,打着赤脚。考上县重点高中后,假期里,他搬木材、装茶叶、下地干活,一个假期下来挣了十几块钱,靠自己的双手挣来了上高中的学费。

这位初中生也好,那位高中生也罢,不单个人的历程如此,一个民族的征程也如此,总是充满风风雨雨。狂风暴雨并不可怕,只要我们有着百折不挠的精神,一定能够战胜千难万险,苦难造雄就才,苦难磨砺意志!我们中华民族的一代代后世子孙,一定会以前人为榜样,站成一座座高山!

这时,我想起那位初中生在大山河里一把雨水一句誓言的情景:

大山,你高,听母亲说,当年日本飞机撞毁在山上,但是我不怕你,我要直上!

暴雨,你猛,疯狂倾泄,想把黄栗与青松毁于谷中,但是我不怕你,我仍直上!

狂风,你烈,肆意横扫,想把我与万物卷入洪流中,但是我不怕你,我要扶摇直上!

我又回到那位初中生站在学校后面哀牢山主峰上的意识里:

历史老师告诉我:顺着我们滇南的这座大山走吧,和攀登祖国的其他高山一样,从低处往高处攀登的过程中你会有很多的体验,你每上升一步的感受,也就是攀登我们中华族高峰的上升之路。啊,我明白了:

没有比人更高的山!

没有比脚更长的路!

再险的高山,我们都可以去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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