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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渡》3满目山河念远 只缘身在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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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满目山河念远 只缘身在此中

谁记当时月?道从前、楼船夜雪,江南离阙。不过而今繁华歇,后世谁堪一瞥?遍胜景、溯游应咽。抚昔无言南渡错,况西泠、一例偏安彻。千载竟,对城堞。

余杭旧话重头撷。可提携、书香点检,汗青初揭?挽袂寒衣修羁旅,眼底倾阳尤烈。更阅尽、前人腰铁。万绿芳川还恻恻;看苏堤、垂柳清秋绝。残照里,赋哀阕。

——破渡钞•调寄《金缕曲》

孤山南麓侧近西泠桥的水畔,一座双层酒楼中,过卿辞凭栏远眺,放眼一湖秋水,神色幽渺宁寂。她面前的桌上,一碟西湖醋鱼色香俱全,然而却是一箸未动。但见少女不过是随意将碗里的白饭零零落落地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神游湖上。

“若教生在西湖上,直钩钓国更谁如。”少女倚栏托腮,浅浅叹息,“东南形胜,钱塘自古繁华。纵然淮南烽火都已红透鸦背,这里依旧风帘翠幕,千骑拥攘——是当真天堑无涯,战火都烧不到么?赵构的行在,如今暂定于何处呢?呵,他没有选秣陵——那样一个有着六朝王气的城池,他都不选,他都不要,莫非日后若是来到这西子湖畔,他会觉得、这里——也是一个有着王气的地方?”

——呵,他不选,是因为,他根本没得选吧。择日巡幸,说得好听,其实、不就是四处逃亡?他却以为,这个皇帝——是那么好当的么?

她这番言语,低旎轻缓,却也十足担得是一份祸事。邻桌的一个碧衫青年闻她所言,不禁侧过头来看她,面上露出淡淡诧异之色。过卿辞心头微动,似有灵犀一点,便立时察觉到有不同寻常之人注视于她。

她从湖上收回目光,侧首向那青年看去——

一张清致的脸孔,映入青年眼帘:豆蔻无遮的轮廓之间,尚显出些许婴儿般的嫩圆,却在扬眉侧首的刹那,锋芒无羁,太有一种春冰乍破的冷锐与脆绝,不见柔婉。青年见少女看向自己,举杯向她致意:“姑娘言语过人,在下佩服。”

过卿辞淡淡一笑,微微摇首:“不过是些胡言妄语罢了,阁下是江湖人士,所以才觉得新鲜。”

青年心下微愕,不想她只淡淡一瞥,便已瞧出自己是江湖身份。他心下暗忖这少女言语不俗,眼力也如此精辣,如何不有心结识。青年本是江湖子弟,既被少女阅出行迹,举止之间,便不再过多拘礼。但见他于座中执礼一揖,向过卿辞笑道:“柳白柳雪旻,云南大理人氏,姑娘如何称呼?”

“大理人氏,”过卿辞一手托腮,低头沉吟片刻,“兄台可是点苍门人?”

“柳某正是,”柳白微微一笑,“此番游历余杭,能得遇胡瀛公子与姑娘如许人物,柳某幸甚。”

过卿辞闻他所言,歪了歪头,微微一哂,不置可否:“「如许人物」,却又是什么人物?钱塘地界,也就如此,人物千载无殊,又有什么值得柳兄幸甚的?我并不是余杭人。”她这一句,却是不尴不尬,丝毫不在意,原是给了与柳白同座的少年难堪。然而过卿辞也是此时才留意到,柳白对面还有一位白衣少年也自凭栏远眺。那少年直到听得她这一句,才回过头来,冲过卿辞微微一笑:“我也不是余杭人。”

过卿辞本意也不是故意编排谁,只是她生小性情狷介,对于世道之凋零败毁,她所怀持的隐恨,自矜远较旁人更为深重窒息。她不在意之人,原是她无心伤害之后,即便恸悔,亦不作歉意剖白。这时,她忽见那少年笑容初现,自己一时,倒不觉先行怔了:原来,这世间竟当真有如此容颜如璧、静水深沉之子——你未见他之时,绝不会想到,世间会有如许劲秀的峭然;然而,即便是见了他,他若不虞被你注目,自会隐藏得止水无波,任凭是谁,都只会将之忽略作一份澹泊悠远的闲适。

少年向过卿辞浅浅一揖,含笑道:“胡瀛,胡尘远,庐陵人氏。”过卿辞一揖还礼:“我姓过,字卿辞。柳兄,胡兄,幸会。”她自认并非恋恋容光的女儿心性,却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位少年,实在太过出尘俊逸——柳白也是一派江湖名士的风姿,方才少年未回首时,过卿辞尚觉柳白这一身,甚携魏晋风骨、六朝烟水之余韵,然而胡瀛一转首,一照面,又是无意对她回避一身的风华无掩,过卿辞只觉眼前的少年,竟是一位走错轮回的天人。

三人隔座对饮,一时趁兴离席。过卿辞唤过小二结账之后,竟从这近水楼台,直直便跃出栏杆之外,衣袂凭风,飘飘荡荡地落在水畔的一只白篷船上。柳白眼见那只白篷船,于少女落定之后,只是微微一晃,心下不由赞赏少女轻功甚佳,然而他自己,却只是同胡瀛缓缓下得楼来,并不显露身手。过卿辞足下轻点,又是袅袅一跃,堪堪立于小船篷布之上。她回首冲两人高声一唤:“长风正好,柳兄胡兄,咱们且买舟放鹤,夜来赏月罢。”说着也不待他二人应答,转身便吩咐船家张罗夜游。

柳白此时方才觉得过卿辞终于携了一丝少女应有的娇蛮情态,当下笑道:“甚妙甚妙,尘远亦有闲暇罢?”胡瀛微微一笑:“自然。”二人言毕登舟,艄公起了舷,一楫悠悠,荡入西湖。

暮色渐起,远山近水里的风物,都渐渐笼上了一层缥缈的清寂。过卿辞看在眼里,心头不觉又泛起家国凄迷之感,却闻柳白在一旁言道:“西湖夜景也自静美,虽有灯船往来参差,倒也不似秦淮河十里流芳,千家画舫、凝脂泻翠,那般纸醉金迷。我自苍山一路东游,各地流连之下,但觉宋室山河之美,端得掠人心魄。若要我说,这其中,却又以这钱塘府最为神夺。尘远,过姑娘,二位流连西子湖,却是为着什么,莫非也是慕这三吴都会、东南形胜吗?”

胡瀛闻言轻笑:“我是为凭吊一位先贤而来——百年之前,长逝于此的和靖先生,林逋,林君复。”

过卿辞听得胡瀛言语,不由深深看他一眼,低首支颐:林逋林君复,那实在是她极为倾慕的一位前人。她没有向二人说起,但心底自知,自己如此一意踟蹰孤山,毕竟有一多半儿,是为感念这位和靖先生的——那日对着他的坟茔,她多想问他,在他那个、尚可被称作治世的王朝的时日里,他尚遗世如此,隐逸如此——不问紫陌,不恋红尘,那么如今,在这个长空乱血的世道上,小小的她,又当如何作为。十指扣住船舷,一如那日,她折指紧扣在他的墓碑,无泪泫然,肺腑却摧折如沸。

柳白察觉她面上虽平淡无波,一份黯然已自侵肌入骨,不可淘涤,于是刻意忽略道:“过几日,我便要回苍山去了,大理山水之色,尚可允称佳丽——尘远,过姑娘,二位若无要事羁身,此番可愿与柳某同行,去往彩云之南、一览苍山洱海?”

胡瀛微笑婉拒:“我有一位远房兄长来年赴举,此人文采斐然,审时剔透。然而,我只怕这位兄长的文章,言辞太过切痛时弊,如此必为上位者所不喜。尘远欲结庐孤山,放鹤养梅,以期可慰来日兄长报国无门之慨。”柳白闻他如此言说,也不勉强,回身向过卿辞道:“过姑娘意下如何?”

过卿辞略一沉吟,抬眼看向柳白,徐徐开口:“柳大哥,不瞒你说,卿辞其实很想领略滇南风物,更曾想过,柳大哥既是点苍门人,卿辞是否可以、央柳大哥为卿辞牵线,引领卿辞拜会一下点苍门的各位尊长,研习武学——如柳大哥所见,卿辞所习武技自认允称精妙,然而家国拆裂若此,卿辞身边已无名师可以指点卿辞武学。若能有缘得遇武林名宿点拨,卿辞如何不心向往之,只是——”她语意一顿,转身放眼湖光云水,声音渐渐低迷:“学艺闭关,总是需要些时日的罢……我如今,实在不想离开宋室之土。”她眼中的深憾,如此沉寂动人,柳白简直无法说服自己相信,眼前的过卿辞,只是一个豆蔻年纪的女孩儿——怎么可以、一深至此呢?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令小小的她城府及斯、令人恸悯及斯?他微微沉默,再开口时,语意里已是温柔无遮:“那有什么关系,卿辞不想离开宋室,我带卿辞去洞庭湖好不好?想来卿辞也曾听说过——「洞庭八百里,君山第一楼」。那洞庭湖中、君山之上,江湖中地位超然、行事却正邪莫辨的「第一楼」,想来会合卿辞的秉性。”

过卿辞微微一怔,回首凝望柳白清润眉目间的温和笑意,一时心生感激:“如此,卿辞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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