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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点江山君莫笑》三十二 莫遣相思累白头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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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唐王下旨改年号为“太和”。太和元年三月初八,皇太女正君白氏于东宫鸾喜殿诞下一女,为皇太女贺兰宁婉嫡出长世女。唐王君后大喜,赐名贺兰云曦。

颂香端着热气腾腾的补品走进跨院,沈傲然只穿了玄青色的中衣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如今仍是春寒料峭,颂香瞧见哎呀一声,急忙将炖盅放在石桌上,抄起廊下坐椅上的外敞走过去给沈傲然披上肩。

院子里并没有其他人伺候。颂香嗔怪道:“那些个没眼色的东西也不在少爷跟前服侍,一味拣着高枝儿攀,要是冻坏了您怎么办?您现在可是有了身子的人!”

“不妨事,反正就算孩子生下来,他爹爹也是个不得宠的。再说,太女君殿下诞下长世女,谁不想去跟前巴结领赏,等会子他们回来你不用骂他们,是我叫他们去的。”

“少爷……”沈傲然的脸色清清淡淡的,再不是初入东宫时那天真烂漫的模样。出嫁的半年多来,他又长高了,身材变得颀长,眉眼间埋没了少不经事的莽撞,多了些忧思闲愁,星星点点挥散不去。

他的手搭在明显隆起的小腹上。孩子足有五个多月了,想不到竟是自己在被遣送入内府之前就结下的。内府那样恶劣的环境,自己那么黯然神伤,这胎竟也安分的也没有丝毫闪失。

沈傲然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他不知是该替自己庆幸,还是该替宁婉庆幸。这孩子的确很皮实很乖,除了正月里闹过一次,竟然一点妊娠的反应也没有。要不是那次又吐又晕,自个儿恐怕也还不知晓有了宁婉的骨肉。

宁婉并不是常来看他的,从内府回来后,宁婉来琅玡水榭的次数屈指可数。除夕前因为自己和关冷烟寻衅,宁婉被迫把连环计的真相说出来后,琅玡水榭便几乎成了皇太女的禁地。

或许是宁婉有愧,又或许是恼他不识大体,即便是得知他怀了孩子,宁婉也只象征性的来问候了一番。他当时多么期盼宁婉能像对待凤雏一样好好的守在他身边,哪怕只有一晚,只要留在琅玡水榭一晚。可是宁婉却委婉的告诉他政务要紧只能陪他用晚膳,然后就要回庆瑞斋去。

他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很没气度的放下了碗筷,“殿下既有事,又何必来看臣侍,想来臣侍是个最不明白事理的人,有哪一点配得到殿下的怜惜?”

“沈君殿下……”流鸢看着宁婉渐渐沉下去的脸色,心里也替沈傲然着急。

“先吃饭。食不言寝不语,有什么委屈吃完饭再说。”宁婉将一块酥肉夹到沈傲然的碗里,沈傲然闷声,“臣侍吃不下……”

“你有了身孕,要多吃点东西才不会饿着孩子嘛。”宁婉耐着性子哄,沈傲然抬起一双泪眸,“臣侍有了孩子,才有了和殿下同桌吃饭的机会,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殿下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再见臣侍了?”

“你不是还在怪本宫吗?本宫不来是不想徒增你的烦恼。好了,傲然,是本宫疏忽了你,本宫没有尽到责任,以后本宫常来看你行吗?”宁婉去攥沈傲然的手,沈傲然赌气地将手抽了回来。

“不用劳烦殿下大驾,以前兰君怀孕,殿下不是一次也没去探视过吗?国事要紧,臣侍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叫殿下为难?”

“你!你是存心跟本宫怄气!你这个样子还有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教养!”宁婉低三下四了半天,沈傲然越发不给面子,特别是他提起兰若霖,又勾起了宁婉心中的刺。

宁婉丢了碗筷,“沈君不欢迎本宫来,本宫以后就少来,省得叫沈君看着不舒服。东宫这么大,难道还没有个能叫本宫吃上一顿清静饭的地方!流鸢,摆驾,回庆瑞斋!”

宁婉说完气哼哼的抬腿走了。颂香见沈傲然委屈的趴在桌子上哭,心里又急又气,“少爷,您怎么这样和殿下说话?日也盼晚也盼,今儿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反叫您给气走了。”

“我也不想的,我只是忍不住,就是觉得委屈。凭什么她可以在鸾喜殿陪太女君,可以在柔芙殿陪凤哥哥,就不能在这里陪我过一晚……”

“少爷,外头冷,咱还是回屋里去吧。您瞧,这是前儿庆瑞斋那边送来的雪蛤,奴才炖了一盅,一会儿您尝尝看。”

颂香的话打断了沈傲然的思绪。他搀扶着沈傲然往屋里走,沈傲然眼角的余光瞥过补品,口是心非的说:“端走,我不想吃。”

“少爷,您好歹用些,这可是殿下亲自叫流鸢哥哥送来的,专门给您补身子用的。就算殿下得罪了您,您的气早就该消了。您不在乎自己,可不能不在乎小主子呀?”

“殿下既然不在乎我,我在乎自己有什么用?”沈傲然犹自嘴硬,却忍不住追问,“真的是殿下命流鸢亲自送来的?”

“自然是,奴才什么时候骗过您?”颂香打量着沈傲然满面的惆怅和期待,心想自己家少爷明明放不下皇太女,偏偏脾气又那么倔。

“那……你端进来吧。”颂香把碗盅端到沈傲然跟前,沈傲然揭开盖子,说是没胃口,却一口也没剩下。

颂香在一旁咧开嘴笑了,等收拾了碗盅出去,凤雏躲在暗处悄悄朝他招手。颂香急忙跑过去福了福身,“多谢淑君殿下,方才吃补品的时候我家少爷难得笑了。”

“那就好,以后凡是你哄他吃东西的时候都这么说,知道了吗?”

“哎!”凤雏挥挥手,颂香自去忙活。凤雏在雪竹的陪伴下离开了琅玡水榭,远远的兰若晴和素吟在空地上放燕子风筝,凤雏一笑,快步迎了上去。

沈傲然依旧坐在窗前,窗棂下桃树上一抹新绿的嫩芽跳入他的眼帘。

凉风习习,带来了一阵生机盎然的气息。春天来了,很快,满眼都会是姹紫嫣红的。

沈傲然双掌合十,在心里默默祝祷,希望满院子的萧索很快就会被郁郁葱葱的春色代替。

“邓茹筝,去把柴火抱出来装上车,一会儿送到膳房去。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皮又痒了是不是?记吃不记打的蠢东西!”杂院的管事赵三叔一向对茹筝很看不惯,每当吃午饭的时候总故意叫他干活儿,存心刁难他。

茹筝吭也不敢吭,慌忙将拳头大小的粗米窝头一口气塞进嘴里,又连灌了两口井水,便一溜儿小跑去拾柴。

自打他被贬来杂院当粗使奴才,三更才睡,五更即起。再没了绸缎锦衣,只剩下粗布袄褂。赵三叔第一天就叫他挑满十缸的水,摆明给他下马威。他挑了整整一天也只挑了一半儿,不仅挨罚没有晚饭吃,手掌也被狠狠打了二十下,肿了好些天。

茹筝打小就跟着流鸢伺候宁婉,一向都是当成半个富家少爷那么养活,如今沦落至斯,这才知晓东宫原也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幸好流鸢将他素日积攒的银钱收拾出来暗中给了他,他孝敬了赵三叔二十两银子,赵三叔这才不再打他,只是依旧看不上他,寻个机会就指派他干活儿。

茹筝不明白赵三叔为何这样存心作弄自己,然他不敢问也不能问,只好唯唯诺诺的忍受着。很快他就将柴火堆好,赵三叔吩咐他赶紧往膳房送。

茹筝摸着仍在咕咕叫的肚子,看着其他人都坐在廊下吃饭,还有剩的三五个窝头没人动,恨不得一口都吞了。然赵三叔催得紧,茹筝见他一边啃着白面馒头,一边把马鞭举了起来,心房猛地收缩,推着木板车就出了杂院的大门,头也不敢回。

膳房此刻正是最忙活的时候,茹筝弯腰卸柴火,就觉得一阵阵香味止不住往鼻子里蹿。

厨房的周大娘声音很爽利,“记住了,这三只老母鸡可是专门给太女君殿下炖的。另外锅里那盅燕窝要温着,说不定一会儿又要传。哎呦,你们倒是手脚麻利点儿呀,这四盘菜是柔芙殿要的,另外八碟小菜是兰承徽和薛承徽的,赶紧,麻利儿给送去!”

“是是是!”小侍们提着食盒脚步如飞的出了门,膳房顿时安静下来。周大娘正掀锅盖,忽然嘶了一声,用手捂住了肚子,紧接着就觉得里头翻江倒海似的。

“那个……,阿四,你看着锅,我憋不住了,要先去茅厕。”周大娘顺手拿了两张油纸急匆匆往后院去,阿四是个新来的小学徒,手里正雕着萝卜花儿,支吾应了一声也没抬头。

茹筝本就饥肠辘辘,如今馋虫被勾了出来,又见膳房里只剩下一个学徒,觉得自己的好机会来了。他猫着腰,蹑手蹑脚的爬了进去。炖锅里的东西他不敢碰,炉灶一侧的桌子上放着不知谁啃过的半只烧鸭,茹筝望着那油乎乎的鸭子,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他小心翼翼的把半只鸭子揣进怀里,手脚并用爬出膳房,推着车撒丫子般一口气跑到了僻静处。自从被贬去西杂院,可有三个多月没见到荤腥了。茹筝饿急了眼,拿出半只鸭子就拼命的啃,一边啃还一边笑,全然没有了以往在庆瑞斋的半点仪态。

忽然,一双粉缎靴子出现在他的眼前。茹筝抬起一张油乎乎的脸,李允昭正笑吟吟的打量他,“鸭子好吃吗?”

“你,你要干吗?”听说李允昭已经接替了自己原先的位置,成为庆瑞斋内侍中的二把手。茹筝的眼睛里充满了畏惧,李允昭的笑叫他觉得慎得慌。

“你说我要干吗?捉贼捉赃,我看见你从膳房偷了东西出来,我琢磨着宫规大如天,我可不能徇私情,怎么着也要好好告你一状。”

“不要!千万不要!”幸好四周没别人,茹筝一把丢了鸭架子,在衣服上抹了两把手上的油渍,带着哭腔哀求道:“我如今都这样了,就算以前欺负过你,你也算解了恨。我几个月都没吃过肉,肚子饿得难受,不然我也不敢。”

“这么说你承认了?”李允昭没想过茹筝这么孬,自己轻轻一吓唬他就招了。李允昭对树后藏着的人招手,“两位姐姐出来吧,既然这下奴供认不讳,就烦劳您们把他拿下按宫规处置。”

“放心吧,小昭你不用客气,这是咱姐们儿的份内差事。”两个侍卫提着绳索朝茹筝走过来,茹筝此刻已经明白李允昭方才是故意叫侍卫躲起来再套他的话。

他一面恼恨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认了,另一面见那两个侍卫很眼熟,都是侍卫副管事刘二姐的手下,跟自己平日也熟捻。茹筝跪在当地可怜巴巴的抹着眼泪,“好姐姐,两位好姐姐,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哪有那么便宜?怪只怪你干什么不好,偏偏去膳房偷东西吃,还动了给太女君殿下补身子的燕窝炖盅,好好的东西被你糟蹋了。”一名侍卫按着茹筝,另一人给他上绑。

茹筝起先还认栽,乖乖的受缚,可后来听到燕窝炖盅的事儿开始拼命扭动起身子,“不是我不是我!我只偷吃了鸭子,我可没碰燕窝炖盅,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

“你老实点儿!不然我们的鞭子可不长眼!”侍卫把绳子绑结实了,狠狠在茹筝屁股上踹了一脚。“人证物证俱全,你想抵赖也不中用!”

“什么人证物证?”茹筝惶恐。

李允昭笑得很得意,“人证就是我喽,是我亲眼瞧见的。而且还有物证,那白瓷的盖碗上可留着你的黑指印呢,就是你抱柴火蹭上的黑灰呀。”

“你陷害我!”茹筝难以置信的望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故意跟我过不去,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碍你的路吗?”

“哎呀,你可别胡说!我乃从八品的良使,犯得上跟你一个西杂院的下奴过意不去吗?”李允昭很无辜的瞪大了眼睛,“今儿是你不走运,碰巧流鸢哥哥有些头疼,我去膳房给他取宁神茶,才叫我撞见你违反宫规。哦,对了,侍卫姐姐,他犯了这样的错不知要受什么罚?”

李允昭朝着那两个侍卫温柔一笑,两个人的头同时嗡了一声,骨头都有些酥。其中一个傻乎乎的乐着,“这罪过可大了,估计最少也得吃三十行杖。”

“三十行杖那么多呀!他很瘦弱的,会不会打完就没气了?”李允昭做出很怜悯的模样,“我这人心软,平日最听不得这些,殿下总说要宽以待人,不如我给他讨个情儿,姐姐们下手轻点儿,好歹也留他半口气,别叫他就这么死了。”

“小昭,你真是心善。不过,就算他不死也注定好过不了,估计连西杂院也不会叫他待了。还想吃燕窝,想吃肉,以后估计连窝头都啃不上了!”另一个侍卫拎起茹筝,“走吧,老实点儿,回去叫姐们儿交差。”

“两位姐姐,我真是被冤枉的,是被这个李允昭陷害的!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没碰燕窝,真的没碰!”茹筝挣扎着,哭喊着,泪眼婆娑,但在侍卫眼里这只是他的狡辩。

东宫捧高踩低是常例,想当年茹筝得势的时候,李允昭一样不是有冤无处诉。见茹筝被侍卫推搡着离开,李允昭心中说不出的惬意。

三月春风似剪刀,河堤柳条绽吐新绿,李允昭伸手攀折下一枝,拿在手里玩耍。

转回身也就走了没几步,忽听一个声音喊他,“这不是庆瑞斋的李内侍吗?”

李允昭一愣,打眼瞧去,路锦带着一个小侍站在回廊处,与他微微含笑。入东宫三月,路锦尚未承宠。论样貌,他也算是十分标致,特别是眉目间攒着一丝灵气,笑起来很有几分韵味。

李允昭丢了柳条,紧走几步上前行礼,“奴才参见路承徽。”

“免了。李内侍,刚才出了什么事呀?”路锦指了指茹筝被带走的方向,李允昭讪讪回道:“也没什么,一个奴才偷了膳房的食物,擅动了太女君殿下的补品,奴才请侍卫姐姐们来把他带回去按照宫规处置。”

“哦,这么说他犯的错可不小呀?”路锦使眼色叫贴身小侍玉珠退到一边去,笑盈盈的拉起了李允昭的手,“擅动太女君殿下的补品罪责非轻,但如果有人蓄意陷害,不知道要怎么惩处,你说会不会罪加一等呢?”

“路承徽此话何意?”李允昭顿惊,盯着路锦,防备的抽回了手。

路锦面上笑容不改,“我又没说你,你怕哪门子?允昭,我知道你素日是殿下身边最机灵的人,我有心和你相交,你今晚得空去我房里一趟吧,咱们好好聊聊。”

“这个……”李允昭有些犹豫,路锦向他靠了靠,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话音儿说:“你别怕,我有事情麻烦你,只要你肯帮我,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好吧,既如此,奴才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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