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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将从商录》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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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代未昭,但是旋即又绝望地收了回来。

这天底下的王孙公子,来来往往都是顺着太后的意,何况这个与她们处境一般无二,孤身陷在这宫殿中的姑娘呢。

代未昭却已经凭本能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一道灼热的目光,温和地转过头来,看着宫女流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为将军,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子对待士卒百姓和下人们的,但或许是她的笑意里面还含着经年积攒的,太过宽厚的威严,抑或是这宫女在过于恐惧的时候感受到善意,紧绷的神经猛地松懈,竟哇地一声哭着扑了上去抱着代未昭的腿狂哭道:“将军救我,将军救我!”

代未昭吓了一跳,没料到自己一个笑招来这么大的反应,但是盯着太后的注视,也没有推开她,只是扶着她的胳膊道:“怎么啦?你起来说话。”

宫女摇着头一味痛哭,哭得云鬓散乱,花冠摇摇,嗓子嘶哑声音拔不高,却压着声音飘出来:“我不想死,将军,我不想死,云子也是这样死的,云子也是这样死的!将军救我啊!”

那一个啊字生生哭劈了嗓子,简直是撕心裂肺,代未昭也只在将士哭战友的时候听到过,叹息一声:“你把事情好好说一说。”

宫女泪流满面地摇头:“燕窝没有挑干净,我会死在这里的,太后会杀了我的。”

太后身边守着的大宫女此刻终于几步走下了台阶,目光肃利如一把刀直直刺过去,呵斥道:“大胆贱婢!太后宅心仁厚,素来待尔等不薄,为何竟敢在外人面前搬弄是非!”

宫女闻声一抖,幅度之大,几乎靠在代未昭腿上。

代未昭叹息一声,抬手拦了一拦,温温拍了拍宫女的肩膀,抬头看向座上太后:“微臣斗胆,恳请太后将这个宫女赐给微臣,微臣愿效犬马之劳。”

太后不做声,只是一味地盯着坐下的少女看,看她的如柳黛眉,似水秋波,眉宇间似乎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娇憨。

但是太后心里清楚,正是这个看上去鲁钝又娇憨的少女,鼓动了河中将士随她远征匈奴,甚至眼看就要讨伐西凉。

她远比看上去的要危险。

而就在此时,就在她把手按在宫女的肩膀上,把她护在自己的臂膀后时,那不谙世事的天真神情也仿佛随之一收,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要进攻的猛禽般的锋锐来。

看起来就更危险了。

太后悠悠地嗅着手中的清酒,唇畔勾起一丝弧度。

只可惜,再危险,依然是个不会审时度势的孩子。

这个人,她有没有想过的可怜与鲁钝,想过自己每次所做的那个选择,都是通往死路的那一条呢?

她有没有想过,这个宫女,可能并非是面临着杀身之祸,而不过是太后发下去的诱饵呢?

世上,竟会有如此不会权衡利弊的人吗?

这样的人,委实没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太后噙着笑意将酒杯放下,拍拍手掌:“好,给你。”

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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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里春寒料峭,风像薄刀子一样从殿门前一旋而过。

代未昭轻舒了一口气,晃了晃脑袋,看向熟悉的甬道里夹着半片狭窄的天空。

近一百年了,朱墙青柳换了一茬又一茬,连那小小一角都添了池塘,却唯有这天,像是亘古不变似的,怎么样都还是那番光景,冷眼看着世事变迁。

走出宫门,揖别送行的黄门,宫门在身后缓缓关闭的瞬间,却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脚步刹那一顿,也没想到行礼,单是开口道:“五皇......”

话出口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陡然来到昔日旧地重游,倒是让自己一下子忘记了,宫殿还是当日的宫殿,可惜并肩同行的,却再也没有当日的人了。

这一世,是无敌无友,无牵无挂,坦荡荡地,舒心快意地独自一人活在这世上。

陆祁和五皇子,倒是生得有几分相似。

只不知如果以爷爷辈的身份告诉陆祁这一点,他会作何反应。

想到这里,代未昭在疲于应付里的唇角倒终于染上了一点笑意。

直到这个时候看见陆祁,心神不知怎么突然松懈了半分,才意识到自己身后凉彻,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是生出了一层薄汗。

在徐徐的凉风里,砖朱柳青,琉璃瓦折射出璀璨的阳光,映着纯蓝的天空下倚马而立,悠哉悠哉的少年。

陆祁和上官瞻正在侧脸说着话,在宫门关闭的刹那就注意到了代未昭,蹭蹭地跳过去,笑嘻嘻道:“你出来啦,我可在此恭候多时啦。”

代未昭垂眸拱手,退了半步:“不意在此见到晋王。”

又向上官瞻:“大人。”

身后跟着的宫女闻声一愣,急急忙忙也跟着行礼。

陆祁嘻嘻笑道:“有什么不意的,我听闻太后招你进宫,特意来接你的。”

上官瞻在春寒料峭里把一柄折扇慢悠悠摇了又摇,含笑道:“总算是全须全尾地出来啦,不容易。”

代未昭苦笑一声:“这也是傻人有傻福的好处了。”

上官瞻轻轻一笑,折扇一收,风雅的样子看直了宫女的眼睛,仿佛战时四处奔波游说,一身狼狈的那个人并不存在:“代将军,不是傻人有傻福。”

他叹息着,见陆祁和代未昭两人都瞪着眼睛,侧着脑袋,都像是傻愣愣的样子,等着他把话说完,嘴一抿却突然收了话不肯说了,转了话头,抬抬下巴:“那宫女是怎么来的?”

代未昭便将当时的经历说了一遍。

上官瞻将折扇啪地往掌心一摁,恨铁不成钢的震惊样子:“你就这么把她留下来了?”

宫女紧张地看着代未昭。

代未昭淡淡的,甚至大概微微耸了耸肩:“留下来倒是不一定留下来的,或者往你们两位府上送一送也是好的。”

上官瞻往后倒退两步,把手中的扇子连摆不止:“不敢,不敢,您自己留着吧。”

代未昭点点头:“我自己留着也可以,多个吃饭的人罢了。”

上官瞻拿扇子点了点自己的眼尾,狭长的凤眼流露出困惑的神色,嘶了一声:“你,你知道,自己这么干意味着什么吗?”

代未昭坦坦荡荡一撩襟摆,倒是说不尽的风流意味,洒然笑道:“知道啊,这不就是意味着我全须全尾,安安生生地出来了吗?”

上官瞻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终究是没有说什么,后退了两步自己钻进了马车。剩下陆祁和代未昭微笑相对。

陆祁看了那宫女一眼,想了想道:“既然是太后送来的,你先上马车吧。”

见陆祁仿佛是想同自己说什么,代未昭歪了歪脑袋,提前道:“不必担心我。”

陆祁将方才无聊叼在嘴里的草悄没声息地一甩,丢在地上,剑眉星目蕴着光:“你知道,你这是驳了太后的面子,是当堂认了她不仁不慈吗?”

代未昭点点头:“大约是这样的。”

陆祁于是也跟着点了点头:“你可不是第一次驳太后的面子了,上次擅自调兵往边疆,在太后心里只怕已经是悄悄记下了一笔。你这是一笔叠一笔,一笔叠一笔啊,这次却仍不知收敛。”

代未昭点点头,叹息道:“可惜了,是这样的。”

陆祁这次没有点头,认真地看着代未昭:“而且这个宫女,你也未必是救了一个对的人,我们在长安城中待久了的人都怕太后身边的人,不管是怎么得来的。因为这还有可能就是太后一时不敢杀你,安在你身边的一个眼睛而已。”

代未昭抚了抚衣袂,又看向陆祁温温从容答道:“我救了,救就罢了。”

陆祁突然哈哈大笑,一口白牙笑出来,剑眉星目笑成狗尾巴草的样子在阳光下向着代未昭怒放:"挺好挺好,我看这样挺好。”

代未昭便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回头望,目光越过重重朱墙深锁,越过楼阁栏杆勾连,越过飞檐雕梁,想起太后隐藏在花影横斜里神色莫辨的眼神。

眯缝起眼睛,又想起这片宫墙上很多年前的喧哗闹腾,暗藏汹涌,万箭齐发,鲜血四溅,往日旧事向光影一样浮现到眼前来,突然嘴角扬起一个诡异却又称得上是傲慢的神奇笑意,轻轻又说了一句:“何况这世上,又有谁,还能,杀得死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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