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弗雷德里克来说，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望远镜里只能看到一成不变的海岸，被有毒物质染成银白金属色的海岸，举目望去毫无生机的海岸。

似乎有一位全身都是金属液体的死神从这里走过，它腐朽的呼吸吹过波旁岛，就连大地也没法承受这股令人绝望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在船员们停下休息第三次之后，海面上忽然刮过一阵强风，鼓起的风帆拽着轻快的船体，转瞬之间船就来到了离岸不远处。

“抛锚，做好上岸的准备！我们可能会遇到……不明的危险。”

弗雷德里克嘱咐船员带好武器之后，自己也把跨在腰间的转轮手枪填上子弹。

看来离开纳尔彻斯塔德到鲁伯特公国就任，确实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更多便利的东西。

罗杰特看着船员们手脚麻利地把各类火器和刀刃带在身边，只能感叹管理委员会实在是目光短浅，为此甚至能错过把这么方便的武器用于实战的机会。

在古代，使用刀剑的步兵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训练才能熟练使用自己的武器，因此领主在动员农民补充兵力的时候，往往还得耗费一定的时间让他的军队做好准备。

然而由巴提斯帝国的工匠在燧发枪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转轮手枪和连发短枪，却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让这些威力强大的武器发挥致命的效果，只需简单地把它对准目标扣下扳机就好了。

即便想要保持足够的精准度仍然需要长时间的练习，但火器的普及无疑给大陆上各国之间的战争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

这也是在魔能衰弱的今天，纳尔彻斯塔德周边的国家仍然敢于和这个垄断了炼金术的国家正面抗衡的资本。

想到此处，罗杰特忽然有些不服气——他一向以自己画阵图的速度为骄傲，虽说也听过手枪的击发速度奇快无比的传言，可毕竟还要眼见为实才能让他真正感受到那东西的强大。

如果上岸以后真的遇到了危险，还是应该先看看他们的火器威力如何，再考虑自己出手。

罗杰特一边检查着笔的墨囊是否充裕，一边注意着周围的状况。

那些漂浮在海面上的银白色液体似乎凝固住了，随之紧绷的还有附近的气氛。虽然罗杰特本身并不属于元素学派的炼金术师，但这至少表明本身应该在海岛上格外充沛的水元素失去了原本的效力。

讲求各元素之间平衡的炼金术在这样的环境中，容易变得极度敏感和难以控制，就像刚才他想再次对狮子雕像使用御兽阵图一样。

少年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自然也不会有在这种地方使用炼金术的经验。不过刚才粗略的尝试让他现在有些后怕了，失控的阵图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

可是如果弗雷德里克的这帮船员们能够用火枪应付大多数的情况，最好让罗杰特没有使用炼金术的机会，那么或许就能规避这个潜在的危险。

从船舷处抛下一根绳梯，弗雷德里克走在最前面，二十几号人依次踩在了布满黏稠毒液的沙滩上。

“都给我小心不要摔倒了，沾上这东西有可能会中毒！”

弗雷德里克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任谁都看得出他此时心急如焚，可在这种如同沼泽一般的毒池当中，无论怎么着急也都是步履维艰。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行人总算穿过了数十米宽的沙滩，来到一处凸出地面的岩石滩。慎之又慎地清理干净鞋子上残留的银白色毒液，他们终于有时间喘口气，好好看看曾经无比熟悉的波旁岛被糟蹋成了什么模样。

清风拂过面颊，树木依然葱郁，放眼望去隐隐能看到底比斯岛的阿苏卫死火山，长年不化的积雪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一切如常，只是太过安静了。

没有了海浪的波涛声，没有了叽叽喳喳的鸟叫虫鸣，没有远处时隐时现的船歌，没有亲人循着他们的声音赶来迎接。

“果然啊。”弗雷德里克低声叹道。

虽然在船上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可是发现事实真的如此时，怎么还是忍不住眼泪呢？

“船长，出发吧。”克里斯轻声说：“弟兄们都准备好了。”

弗雷德里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抹，骤然回头，只看到强打精神的手下们，一个个找旁边的树干扶着勉强站直身子，还在对着他傻笑。

“……全体原地休息。刚才在船上的时候，辛苦大家了。”

弗雷德里克憋了半天，才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话。

言毕，他自己连同船员们都豁然大笑起来。

“老大，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种话！”

“在大使馆待久了，咱们老大都和官老爷似的了，哈哈哈哈哈！”

罗杰特站在一旁看着，他实在融入不了这个气氛：无视凄惨的处境还能放声大笑的男人们，若非是阴晴不定的大海母亲她本人，恐怕也没有谁能养育出这样性情的孩子了。

“那你们先歇着，注意警戒。我去看看周围的情况，一会儿就回来。罗杰特，你跟我一起来。”

弗雷德里克说完拉着罗杰特就走，其他船员方才都在船上出力划桨，此时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疲乏感顿时涌了上来，就算要阻拦也实在没有余力了。

罗杰特跟着弗雷德里克离开这片碎石滩涂上的小树林，等船员们的休息处已经看不到他们这边了，他拦住船长问：“你现在有什么想法？瞒着他们自己去做可不是个好主意。”

“所以我不是带你一起来了吗。”弗雷德里克那股无赖的气势又上来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能让家人不明不白地就这么没了。”

“这个岛都已经变成这样了，你觉得还……等等，别跑！”罗杰特劝他的话没说完，弗雷德里克二话不说拔腿就跑，少年也只能赶快追上去。

波旁岛四面环海，属于典型的火山喷发形成的岛屿，因此不同于四周低洼的滩涂和沙滩，越是沿着岛民们铺就的火山岩甬路朝村庄走，地势就越来越陡峭，海拔也渐渐变高了。

罗杰特当然不懂岛民这样修建村庄的智慧，但如今这种为了规避海啸和潮水湿寒的做法，却让去往坡顶的这段路上免于受到毒液的侵袭。

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不单单是能简单地判断出污染源在靠近海岸的地方那么浅显的好处，甚至村里还可能有依靠存粮活下来的岛民。

看到前面的弗雷德里克又加快了步伐，少年料想他也明白了这层道理。

“但是你也不用跑这么快吧……”罗杰特跑得气喘吁吁，饶是他习惯了跟雷诺他们一起翻山越岭，这样快跑了一阵也有些吃不消了。

独自脱离大部队，过早地消耗自己的体力，在没有调查清楚周遭状况的时候就朝明显的目标冲过去，以佣兵的视角来看，弗雷德里克正在做的事是错上加错的。

然而人们不该只以自认为理性的单一方式思考，更不该只局限在一种视角看待旁人和事物。很多时候即便理性而专业的判断是更加正确的选择，但比起纯粹的理性来说，多数的人类更为珍视另一种品格——设身处地的共情能力。

倘若是自己处于弗雷德里克的位置，如果回过头看半年前的自己，那个心系病重舅舅的少年，在接到父母的一纸家书之后，是如何狼狈地跑回家中的？

过分紧绷的神经在稍作休整之后平复了下来，少年觉得自己应该为先前的想法道歉。

即便知道了必然的终局，处于绝望之中的人们在见到一丝一毫希望的迹象时，也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这就是所谓的人之常情。

弗雷德里克没有做错，硬是要说哪里不妥的话，他本该选择大副克里斯这位更了解人情世故的老水手来陪他见证惨烈的现实。

怀着这样羞愧的心情，罗杰特把呼吸调匀，三步并作两步翻过了这道小山坡。

弗雷德里克正在前面等他，和面前骤然突起的巨型黑色岩台相比，这位船长的背影显得格外落寞。

少年走过去，想拍拍他的肩膀说声对不起，可是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喉咙顿时塞住了。

那是一条直通岩台顶端的石阶栈道，蜿蜒曲折宛如盘在石头之上的藤蔓，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工匠眼中，这都会是技艺精湛又设计巧妙的宏伟工程。

但让两人屏息无言的并非是巧夺天工的石梯，也不是波旁岛的岛民们为了住在石崖峭壁之上付出过多少的心血。

远远望去，这也是地狱一般的景象：石梯之上遍布着黑色的小点，仔细观察能看出那是人体的形状。他们或高或矮，静静地站在那里，既不交谈也没有动作，任凭雨打风吹。

罗杰特努力把视线从这诡异的画面中抽离出来，转过头忍不住怜悯地看了看弗雷德里克。

船长的眼神却没有盯着山道，顺着他的视线朝前看去，在开满白色冬灵花的平原上，一个匍匐在地的年轻女人表情痛苦地朝他们伸出手，可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移动分毫。

那是一尊泛着金属光泽的雕像，不规则的黑白色块斑驳地覆盖在她的皮肤上，没有任何雕塑家能把她眉宇之间的剧痛和绝望刻画得如此生动，更毋论向前艰难爬行的动态了。

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这样的雕塑家，人类穷其短暂的一生也只能精通少有的几件事，当然没办法把人类复杂的表情、神态和动作的全部细节都模仿到极致。

“那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啊……”弗雷德里克膝下一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

纵使是海上的硬汉，此时也终于绷不住了，掩面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