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婉儿心念电转,口中已经道:“奴婢荆婉儿,十六岁,是,是……宫中杂役房的宫女。”
十六岁,端详着面前女子的面容,裴谈说道:“知道为什么传唤你吗?”
荆婉儿捏紧了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裴谈这时手一挥,两个侍从心领神会,都从厅里面退出去了。
于是只有裴谈和荆婉儿。
荆婉儿不明就里,忍不住抬头又看了一眼裴谈。
裴谈望着她:“宫门外那具尸体是你处理的,怀里的腰带也是你放进去的。”
荆婉儿心里诧异,面对裴谈的眼睛,不知不觉就把辩解都咽下去了。
裴谈接着道:“浇上火油,是为了告诉别人,这具尸体原本要被火烧,放入腰带,是为了别人发现上面的‘荆’字,从而顺藤摸瓜找到你。——你是故意,想让发现尸体的人,也发现你。”
荆婉儿一震,立即俯身跪了下去:“……请大人明察。”
裴谈把什么都说中了,从她发现要处理的尸体,如此诡异时,她就预料到了,处理完这具尸体后,她不久就会被梁尚宫灭口。
所以,在宫门外那一个时辰,她面对着尸体,想的是如何自救。
裴谈看着她:“起来吧,本官没有要加罪你。”
从刑律上来说,荆婉儿没有犯任何罪,她留下了尸体,还留下了线索。
至于她身为宫女,所犯的宫规,依然不在裴谈的管理范围。
荆婉儿起了身,再次看向裴谈,目中有些微诧异。她原本只是一赌,没想到真的赌对了。
裴谈说道:“你想的没错,尸体身份不同。——他是当今工部尚书谭大人的公子,于三天前失踪,你没有按原定计划烧掉尸体,让这宗案件,得以重见天日。”
荆婉儿目中全是震惊,她顶多能猜到这具尸体定然不是寻常人,因为在宫中,绝不可能会死一个真正的男人,所以豁出去赌了一把,用另一具死尸代替烧毁,将原尸体深深埋进了地里,却故意在地面留下了土壤翻动的痕迹。
然后,她目光一顿。
裴谈从衣袖里,拿出了那个金线编织的腰带。
“大人。”荆婉儿有些尴尬。
裴谈看着这腰带,又目光移动向她:“你的父亲,是曾经的大都护府,荆哲人?”
裴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却让荆婉儿瞬间如遭雷击,神色变得苍白如雪。
苏家嫡长子苏守约,曾经有一段名传京城的轶事,就是被当时的大都护府荆家女儿恋慕,还曾夜半爬墙私会。
在苏守约的婚宴上送腰带,和苏家有联系,名字又叫荆婉儿,京中能找到的线索,便只有曾经这位荆家女儿。
荆婉儿死死咬着下唇,似乎有些不甘愿。
大都护府的家世,虽然不能和裴氏这种位列七宗五姓的人家相比,但也是显赫门第,曾经荆氏女儿,沦为宫中和尸体打交道的末流宫女,身为荆家人,只要还有一点骨血,便无法说出这么残忍的事实来。
而裴谈,也没有再问,他放下了那个腰带。这时看着荆婉儿说道:“在宫中,要把一个活人宫女装扮成死人,再带出来,过程实属不易。你是如何做到的?”
荆婉儿没料到裴谈话题绕的这么快,一时间都惊呆了。
裴谈目光幽幽盯着荆婉儿,从他看见昨天苏家婚宴上那个宫女,闻见她身上尸臭,就推测出了她是如何安然出的宫。
虽然玄武门两个守将惫懒,但是都是习武之人,活人气息和死人,他们一扫便知。
而那宫女既然能够逃过守将的眼皮底,必然是有神秘的办法。
荆婉儿看着裴谈,片刻之后,才低头,伸手从自己发间,取出了那根银针。
“大人,这是我入宫时藏在发里的银针,将它刺入膻中穴,可以造成短暂假死,气息全无。只要半个时辰内把针拔出来,人可安然无恙。”
裴谈看着女子指尖长约一指的银针,眸色微动:“果然神不知鬼不觉。”
连玄武门两个武将都骗过去了。
荆婉儿重新将银针插回发间,小心地道:“大人,可还有其他要问的?”
这传闻中的大理寺卿,似乎有些过于平和,既没有将她捆绑下大狱,到现在也没有露出要如何处置她的意图。
这到底怎么办,难道她还有机会再回到杂役房去?
如果真的回,怕只是死路一条。
裴谈看着她,就像那眸色之中看穿了什么:“你不想再回宫?”
荆婉儿看着裴谈,忽然深吸一口气下拜道:“大人,求大人救奴婢一命。”
只要裴谈把她留在大理寺,她就还有命可活。
裴谈看着跪下的女子,大抵已经明白了意思。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用这样的小宫女来犯案,之后再斩草除根,向来是玩弄权术的人喜欢用的。
裴谈用包着绢布的那只手在桌上轻轻敲着,然而,他也曾在苏家门外面对那个逃出宫的宫女的时候,说过宫里如何并不归他管,如今荆婉儿已然把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她只是受制于人,与尚书公子的死并无直接关联,便是此刻将她放回,也并无不可。
荆婉儿跪在地上,浑身有些僵冷,她似乎又一次体会到了生死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
这时,裴谈忽地问了一句:“所以你曾学医吗?”
这让荆婉儿一怔。
膻中穴,让人假死,这都是精通医理的人才会知道。荆婉儿曾是闺中千金,若说学习过一些医道,倒也可以理解,只是这针刺穴却并非简单的粗通皮毛会知道的。
片刻之后,荆婉儿吸了口气,虽然她无法摸清裴谈的想法,但此刻,尽量顺从这位大人,很显然是上策。
她顿了顿,才说道:“奴婢……曾师从恩师,孙思邈。”
听见这个名字,饶是裴谈也惊了一惊,孙思邈,那是曾经的医圣。然而二十年前,就已经传说其已经身故。
看荆婉儿的年纪,不过尚未及笄,怎么会曾经师从药王?
但裴谈素来城府深厚,他看荆婉儿的神色,也不似在说谎,或许这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玄妙。
“你先起来。我既说你不用跪,那便不用跪。”
不论荆婉儿要说什么,都不用再做此姿态。而裴谈甚至不再用“本官”这个称呼。
荆婉儿幽幽看了裴谈一眼,大约明白他是信了自己,才敢幽幽然起身。
裴谈这才道:“你与本案牵连甚密,需要将你暂时扣押大理寺,待案件明察以后才能让你自由来去。”
裴谈的话,如同在荆婉儿心头点了把暖火,她立即抬头看向了裴谈,目中闪烁亮光:“是……奴婢明白,多谢大人。”
时至如此,都按照荆婉儿的计划来,她暂时保住了命,至于以后,甚至这个案子最后会怎么处置她,都已经不是她能决定的。
荆婉儿被大理寺收押的事,也传回宫中,梁尚宫恨的咬碎了银牙,一方面却是极恐惧。
荆婉儿到现在不死,就意味着会死的人,可能变成她自己。
太监来时说的话重新出现在梁尚宫心头上,那位大人跟前从来不留无用的人。尚书公子的尸身没有被毁掉,现在更是连荆婉儿也被大理寺带走,梁尚宫觉得有股死神的阴影笼罩在她头上。
这般连惊带吓,梁尚宫骤地就病倒了。
晚上,大理寺主簿邢左来到裴谈跟前:“大人,眼下有一个事,颇为棘手。”
裴谈放下书,问:“怎么了?”
邢左有些尴尬了半晌,才说道:“咱们的牢中,并未设女监……”
自古并无多少女子蹲监狱,移交给大理寺的就更少了,师爷活了这半百岁,也都从没有遇到过一个女囚犯。
忽然之间,裴炎要收押荆婉儿,居然将狱丞和司狱都给难倒了。
裴谈一顿一下,才想起邢左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单间的空牢房吗?”
将荆婉儿与男人关在一处自然不妥。
邢左便说道:“空牢房是有,但监牢里……四处不遮挡,只怕这宫女一进去,连狱卒都会有些难自处。”
现如今,正是朝局最紧张的时候,大理寺本身又极为特殊,所以邢左身为主簿,思量考虑的就甚多。
裴谈顿了半晌,“罢了,你现在府衙中,清理一间干净的房间,暂时让她住在那里吧。”
除此之外,又不能将荆婉儿真的下狱,况且她的身份并不算真正的疑犯,暂且留在大理寺协助调查,权且……算个客卿。
虽然这种事也是前所未有,但是邢左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比把女人关进监狱要强些,于是便答应了。
而毫无所知的荆婉儿,自从被裴谈问过话以后,就一直被两个侍从看押着,在房间一步未动。
眼看太阳落山,屋里也点起了蜡烛,还没有要处置她的意思,她不由又咯噔起来。
就在这时候,邢左带着一个女仆进来了,“大人吩咐,先将荆婉儿带到下人房关押,由侍卫把手在门口,其他需要的私人事务,由这位女狱卒看守。”
荆婉儿有些吃惊,但看邢左的脸色并不像在开玩笑。
邢左冷冷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人带走。”
两个侍从立刻听令,上前押起荆婉儿,由那位女狱卒带路,直接去到了那间已经修整好的下人房。
荆婉儿看着眼前的屋子,似乎才确信一切为真实。只是,那位裴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却不是将她直接下狱?
荆婉儿在梁尚宫手下,被人当蝼蚁太久,又怎会理解到因为她女儿之身的身份,而特别做出的退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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