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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燃烧的时代》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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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次事件开始,大先生就隐身在学馆中不出山了。但凡天下动荡或格局有变,大先生也总是只谋划好交由弟子去做。他也明白,自己日渐老了,应付不来太多的事了。但看着昔日年少的弟子们如今都奋发有为,他也颇为欣慰。尤其是北苍女,他更是寄予厚望。

论修习武技,她不算最刻苦;论治学,她不算最严谨,但她却有出色的智慧,与谋大事之器局。大先生对她有一句判语:不为良辅,便成庸碌。就是说,她这样的人,天生是最好的辅助。但大先生又不愿她过早显露锋芒。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自保能力时,在外行走必得韬光养晦,这也是大先生对每一个北苍门生的谆谆教诲。

这就是北苍学馆之风,人人秉承大爱之心,刻苦钻研学问却不避世,反而积极入世以求改变世人观念,赴汤蹈火仍死不回头。大先生的归隐,标志着旧的辉煌落下帷幕,同时也代表新的巅峰正在崛起。

北苍女携凤凰回山后,一个弟子出来迎接:“师姐功成归山了?听说老师在找师姐呢。”

凤凰一听,身子瑟缩了一下,北苍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时,一个外门弟子走过来躬身一礼,然后说道:“大师姐,老师有请。”

凤凰松了一口气,北苍女点了点头,走向老师的住处,摩天楼。

摩天楼是一幢七层高的大楼,最底层的外面是一个院子,不太大,但是布置得特别舒适。一把摇椅摆在梧桐树下,旁边是一张茶桌,以及一只小书柜。北苍女每次来见老师,都会带上自己四处搜集来的书,以供老师阅读。大先生上了年纪,越发喜爱钻研学问,无论什么书,他都爱看。同时他的兴趣也变了。之前他喜欢辟火蕉,曾远赴湘国求取;但近来他的院子多改种梧桐。北苍女有一次好奇,问老师为何改种梧桐,老师只淡淡说了一句:“好侍候也。”那一次,北苍女真正的心疼了,她觉得老师老了。

自从母亲病死,北苍女变得孤高冷淡,再不复平日开朗,但唯有对老师,她是发自内心崇敬。她觉得只有像老师这样,才算得男人——年轻时志高,年盛时坚韧,年老时博学。

今天,她推开院子的小门,忽然觉得这里变得有些陌生了。梧桐开始落了叶子,院内显得杂乱不堪。北苍女轻叹一声,在树下寻得一把扫帚,开始打理院子。忙了不到两刻钟,院子便焕然一新。她很满意自己辛劳之成果,快步上楼去见老师了。

依着平常日子,老师该在五楼与六楼之间来回徘徊,因为那里是书库。老师的卧室在三楼,饭厅则在二楼。用老师的话说,“下楼吃饭心情就好,要是爬楼,没胃口。”北苍女刚才清扫庭院时清楚地看到,老师在二楼的窗前放了一盏灯。不消说,那是每次老师单独召见弟子时留下的无声指引。现在晚餐时间还没过,老师在二楼一定是在用餐了。那么到底是何等紧急事体,让一贯从容不迫的老师如此急切呢?

北苍女缓缓走上台阶,在狭长平缓的楼梯上行走,是不需要多留意的。老师似乎更注重实用,这也使得他比平时更严苛了。北苍女没有想好说辞,也不需要想,因为她从不欺骗老师。实话,是不需要反复推敲的。

‘嘭’,北苍女轻轻叩响了门。

“进来吧。”屋内传出一声苍老的声音。

北苍女轻轻推开了门,‘吱呀’一声,坐在木椅上的大先生没有转身,只是淡淡的一声:“过来吧。”

北苍女走到老师面前站定,大先生在喝汤,面前是四只盘子,两只空了,两只还盖着盖子。

“坐下吧。”大先生又开口了,声音朦胧虚幻,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北苍女依言坐下,轻声说:“老师,这次任务我······”

“不怪你,我会处罚凤凰的。”

“不!”北苍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惊呼出声,“请老师不要处罚她!”

大先生抬起头看了看这个自己最为用心的弟子,“刚回来,吃吧。”

北苍女颤抖着手。她知道,老师不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就证明这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打开两只盖子,一式去骨羊肉,一式熏饼。

“今天的饼很不错。”大先生低声说。

北苍女点了点头,开始切饼。她轻咬了一口,真的很好吃,饼皮松软,馅料是山上采的秋菜,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她忍不住大大地咬了一口,又大吃了几块羊肉,最后长出了一口气。

昏黄的烛光下,大先生就这样看着她一点一点吃光,没开口也没动作,仿佛僵硬了一般。

北苍女吃完后,想动手收拾餐具,大先生阻止了她。

“我的弟子,听我说。”

北苍女顿住了,她又坐了回去。

“北苍学馆的弟子,从上到下,人人都在修习我的学问,但他们至今不懂得怎样去播撒学问的种子。但你不同,你聪敏,相信对于我今日所言,早已有所准备,或者说,有所觉悟。”

“老师······”

“下山见到了亲王,觉得如何?”

“此人性情古怪,但还有几分真才实学。”

“值得辅佐吗?”

北苍女惊讶地问:“老师何出此言?”

“你应当已经感觉到了,我的身体日渐衰弱。我死后,弟子们哪一个可以继承我的意志,统率学馆?”

“大师兄应当······”

“不能。华莱士太过仁善,只知劝,不知谏。”

“二师姐······”

“梅丽太过偏激,遇恶只知铲除而不知探寻根由,迟早误事。”

“舍此之外,我没有什么人选。”

“虽然如此,我仍然决定由梅丽继承我的位置。”

北苍女又一次惊讶了。老师已经将诸弟子的浅短之处剖析分明,为何还要······

“你一定很费解,我为何要选定梅丽,对吗?”

“是。”

“梅丽虽然失之偏颇,但她却极为尊敬华莱士。若遇到为难之处,二人当能协力共进,以求完美。”

“那为何不让大师兄······”

“领导者不能软弱,不然难以服众。纵然梅丽支持,也是孤木难成林。”

北苍女默然了。老师将一切都算到了,她唯一存疑的是,自己何去何从?

北苍女从小就被大先生精心培养,授以百家学问,目的不言而喻。大先生一直欣赏她的机智,但也时常有担忧。大先生说:“北苍女重忧多思,如不自抑,必自毁也!”因了知晓她这一短,大先生不得不对身后事做出妥帖的安排,这也是他一生中最不能肯定是对是错的一个决定。但他没有太多时间。作为一个明锐的智者,他已经能隐隐预感到,自己的死,将激起巨大的浪潮,他要尽可能安顿好一切。

“我若一死,你可去辅佐亲王。若感一人独力难支,可带学馆同道同去。”

“老师,为何您选定亲王?”

“老友维杜因与我通得一信,亲王曾是他的学生,且身负冤屈,此冤若不得昭雪,不但是他,我亦不能心甘也。”

“亲王有何冤屈?”

“等你真正成为他不可或缺的人,他自会告知与你。”

“这冤屈定然涉及老师,否则老师诸事从不瞒我。”

大先生无奈摇头:“智计过人也,但日后切记,万不能轻易显露才学,要先看准其人,再行事,可事半功倍。否则,难上加难。”

北苍女此时反而冷静下来,她感受到了大事将至的那种压力,也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老师并非无所不能。想到此处,北苍女忽然想起一事,连忙问道:“老师,‘刃’将交付何人?”

“此事无需多问了。待我死后,将这份图公示诸弟子。你去,让凤凰来。”

“老师!”北苍女高呼道。

“下去!”大先生第一次对着这个心爱的弟子发怒,北苍女紧攥羊皮图跌跌撞撞起身,推开门走了。

当她来到院子里时,恰巧遇到执法弟子押着凤凰也来了,她虽心有不忍,但还是对执法弟子说:“老师让凤凰进去。”

凤凰吓得花容失色,大声呼喊:“姐姐,救我······救我!”

北苍女心如刀绞,她虽未曾亲身受刑,但也知道学馆刑罚之严厉。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女如何经受得住?她含泪转过头,呼喊道:“要认错,认错!”

这半个时辰,北苍女一直站在院中等候。“执法弟子,架刑台!”二楼窗口忽然传出大先生的声音。

“老师!”北苍女猛然跪下,她知道,每次行刑,大先生必亲自监刑,以防有人阳奉阴违,但这一次,她跪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出来。执法弟子心知有异,立刻疾步上前,这时,凤凰跌跌撞撞从楼门跑出来:

“老师······老师晕倒了!”

北苍女与执法弟子连忙冲到二楼,只见大先生的头歪在木椅上,双手无力垂下。执法弟子将手一探鼻息,大惊:“老师没气息了!”

北苍女连忙命令执法弟子看护现场,自己则赶去召集诸位弟子。

听闻老师归天,众弟子连忙涌至摩天楼。

“师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梅丽脸色很不好看。

北苍女只得从头说起,将凤凰偷跑下山扰乱任务及老师因此发怒都说了一遍,而后将羊皮图递给华莱士:“这是老师最后见我时交付给我,命我于老师死后公示诸弟子。大师兄,你先看看了。”

华莱士接过来借着烛光细细看了一遍,笃定地说:“此乃老师所绘藏图也。老师之遗书应当隐于此藏图中。”

梅丽凑了过来,低声说:“这图,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华莱士摇摇头,将图传给诸弟子看,说来也奇,大家都觉得似曾相识,可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我······我看这像是摩天楼顶的那只铁苍鹰。”凤凰不知从哪里挤了过来,低声嘟囔。

是也!大家顿时恍然大悟。梅丽与华莱士立刻腾空而起,踏着砖石登上楼顶,在苍鹰四周摸索一遍后,一无所获。正当二人疑惑之时,月光恰好映照在苍鹰之上,华莱士忽然发现苍鹰左翅的一片羽毛颜色有异。他顿时上下其手,那片羽毛飘落后,一个圆形孔洞显露出来,梅丽伸手过去,夹出了一个纸卷。

“有了!”二人一声喊,又飞身而下。诸弟子连忙围过来看,华莱士打开纸卷,念道:“我死后,梅丽承继馆主之位,北苍女当立即下山。”

“这······这是何意?师妹无错,何以赶下山去?”梅丽大惊失色。她一向与北苍女关系很好,且她深感自己根基不稳,正欲留北苍女从旁协助,不想大先生遗命竟要驱赶北苍女,她顿时气虚了很多。

华莱士毕竟老实宽厚,说:“可能老师一时糊涂,师妹此次任务失败,是凤凰偷跑下山所致,老师临终前大概昏昧,所以错怪了师妹。”

一众弟子纷纷点头,其中不乏很多老弟子资历比梅丽与华莱士还高出许多,北苍女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他们自然无法相信北苍女会做出什么惹老师生气的事。

“我看不一定。老师不明不白去了,遗书又指明北苍女,我想其中必定有隐情。请二师姐立即继馆主位,而后将北苍女下放囚牢,派‘刃’详加勘查!”一个弟子在一旁高喊,竟很快得到一小拨弟子的呼应。北苍女不禁心寒。老师也老师,天下人性,都被你看透了也!

“胡言!你等分明是嫉妒老师喜爱师姐,才诽谤于她!”

“就是,心头泛酸,偏要污人清白!”又有几个弟子开始反驳。

“都静一静!”梅丽高声一呼,小小的院落顿时安静下来。

“我等弟子,当以老师遗命为先。即刻按遗命办理。师妹,你回去收拾一下,准备下山吧。”梅丽强压惋惜,说道。

“我等不服!大师兄言之有理,定是老师错判!”

“若师姐下山,我愿同行。”

“我也是!”一时间,几个男女弟子纷纷鸣起了不平,随着几个反对势力发声,院内弟子顿时对这几个男女弟子恶言相向。

“都给我住口!”梅丽大喝一声,“老师尸骨在此,成何体统?”

见弟子们都不说话了,梅丽对那几个男女弟子说:“同窗之情,也可体谅。我允准你等随师妹一同下山。”

“不可!北苍门下岂有擅离之理?”

“就是,无此说法嘛。”又有一些人反驳道。

“我奉老师遗命继任馆主,你们想造反吗?”,梅丽高举遗书,呵斥道。

“······不敢。”众弟子终于不作声了。

北苍女在一旁看的心疼,向梅丽与华莱士行礼后,带着那几个男女弟子走了。

亲王府——

已经入夜,莉兹贝特已经睡了。不是不想等,而是她太困,也知道拉尔多不在乎这些,所以她将床、被子与枕头弄得松软,自己躺了下去。她相信,拉尔多不论多晚,始终会回来。但凡他说出口的事,一定会办到。

拉尔多回来了,以往他总将长刀挂在楼下大厅,但这一次,他挂到了卧室外的书架上。然后,他卸下一身装束,走进了卧室。

莉兹贝特依旧在睡着。

拉尔多又轻轻走出卧室,四下打量:自己原本乱作一团的书柜已经分类码放整齐,几支羽毛笔原本掉落在地上,现在也都在木格里躺着。不用问,自己一向不许侍女碰自己的书,连妮拉也不例外,一定是莉兹贝特做的。拉尔多深知清理书柜的难处:自己看的书种类繁杂且晦涩难懂,常人连看都看不太懂,更遑论将之分类整理了。

莉兹贝特自从没了官事,大概也只能在此等事上用用心了。

拉尔多回到卧室,褪尽衣衫,轻轻拉开被子一角,自己钻了进去。他不想惊醒这个女人。虽然很熟悉,但他仍旧担心黑夜中自己的一头白发会吓到他。他感觉她蜷成一团,以为她怕冷,于是想搂抱她,但她却依旧如前。拉尔多一下子明白了。

她不是怕冷,是怕孤单。

他还是将他搂过来了。她的长发,还是和昔年做枢密院主席时一般,看着乌黑油亮,很难想象。拉尔多平日见到致仕的官员,多半看着比为官时要苍老虚弱很多。拉尔多想,这大概是心气有失。大权没有了,钱再多,又有什么用?莉兹贝特是幸运的,她有自己,但自己不能总在她身边,所以,她也会感到寂寞。

“自己应当改变了。”拉尔多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听说拉尔多回来了,拉麦是最高兴的,迫不及待就来拜访。大概是来的太早,他恰巧撞上了拉尔多夫妇吃早餐。

“来来来,坐下吃点吧。不就是个宴会吗,值得你三番四次的跑?”拉尔多从旁抓过一把椅子,显得很是殷勤。

“拉尔多,你可不知道,元老们说你不去,我也不要去了。你说说,怎么办?”拉麦坐了下来,半真半假地哭诉。

感受到莉兹贝特柔若无骨的手在桌下轻轻点着自己的大腿,拉尔多再一细想,顿时会意。

“我去总可以了吧?你这家伙真是。对了,来尝尝这个鸡,听说湘国那边明年是‘鸡年’,我特意让几家大商贩回一大批鸡来,沾沾喜气,好过冬。你等下也带几只回去。”

拉麦喜不自胜,他是聪敏之人,一听这话,便知亲王定是将这些鸡作为冬季礼物赠给关系好的大臣们,甚至可能还有女皇。而今自己也能得此殊荣,安知不是亲王对自己青睐有加,打算拉拉关系?这绝对不能拒绝,拉麦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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