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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洲佚志》第40章 西途宿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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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星阑月朦。

宿西途照顾韦照影睡下,为她掖了掖被角。抬眸一看,却发现韦照影眼珠子滚了滚,却是将目光停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了?可是想喝水?”宿西途低声细语问道。

此时夜已渐深,房内明灯已灭,唯有几抹烛光掺着素淡月色于厢房内流转。在这晦暗不明的光影中,韦照影眼眶中盛着的那双眼眸,显得分外明亮。

“你这张脸皮倒是不错。”她的目光于宿西途脸庞流连了许久,缓缓说道。

宿西途脸色一滞。光影绰绰,隐约可见韦照影脸上的伤痕。他心中怜爱交杂,却只能牵起嘴角露出一抹生硬的笑容,道:“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韦照影却是自顾自说道:“我初入时移寮,那徐夫人便对我说了这句话,‘你这张脸皮倒是不错’。”

宿西途听闻此番话语,顿了良久,方颤然道:“这些旧事便不要再提了,明日我们便去郢都郊外,往后,我会照顾你……”

“你照顾我?怎么,你敢对着我这张脸过一辈子?”

宿西途心中一恸,正欲安抚韦照影,她却又接着讽道:“连我自己都嫌这张脸恶心碍眼,更何况旁人!”

“照影……”

“你别喊我的名字!”

宿西途喉中艰涩,顿了顿,说道:“好,我不喊……你别生气。”

韦照影睨了宿西途一眼,却又讥笑道:“看看你如今这低声下气的下作模样,哪还有一星半点焉有山剑客的风采!”

宿西途叹了口气,这几日韦照影时时恶语相向,他只当她郁结难抒,故而仍是若无其事地照顾她。此刻他亦只是放缓了声音道:“夜深了,你许是倦了,好生歇息吧。”

“我不要!”韦照影忽而尖厉地叫了起来,“我只要一阖上双眼,便能看到那徐夫人的嘴脸……我……我疼得要死却,却怎么都叫不出声来……”

韦照影陡然一喝,宿西途被吓得怔然,却又见韦照影这般惊魂失措、语无伦次,他痛惜万分地将惊慌坐起的韦照影揽入了怀中。

“都过去了……徐夫人已死,你无需再怕了。往后,我会保护你的……”宿西途轻轻地拍着韦照影惊惧起伏的背部,安抚道。

“你保护我?你怎么保护我?”韦照影猛然推开了宿西途,说道:“我最需要他人搭救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们在哪里?”

韦照影恶狠狠地瞪着无所适从的宿西途,咬牙切齿道:“因为那徐夫人看上了我的人皮,便将我害成这般模样,我恨不能死去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

“那徐夫人又说我这张皮,凝剑客魂气,如若我死了那皮便会呈灰败之色,便将我当猪狗一般锁在柴房中,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不要再说了,照影……”

“怎么?这就听不下去了?”韦照影恨然捶着自己的胸口,道:“可我却实实在在地经历了这些噩梦!”

心腔有如遭逢痛击,宿西途垂下了欲触碰韦照影的双手。

非经其事,怎知其痛?他耳闻韦照影所经之事,目睹她的痛悲怨怒、歇斯底里,竟亦能感同身受。

于是悔恨时时处处将他掩埋,恨不能为她痛,为她悲,为她受过。然而他终究是无力抵挡岁月及命运的虚妄苍凉。

他凝视着韦照影面目全非的脸庞,悲不自胜,心海死寂。

“要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起来?”宿西途喃喃道。

韦照影斜睨了宿西途一眼,嗤笑道:“除非你让我恢复以前的容貌,你做得到吗?”

宿西途一怔,低下了头颅。

他做不到。连神息都做不到,他又怎么能做得到?

可话甫一出口,韦照影便怔住了。

她抬头看着宿西途,微光阴晦,他的面容干净而温润。她的心脏蓦然剧烈跳动着,心底似有万千恶兽嘶吼,难以停歇,唯躁怒不已。

歹念一起,便滋生蔓延,非行事而能遏止。

她身躯一低,靠在了宿西途身上,缓声道:“你说,你从小便爱慕我,是吗?那若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你会做吗?”

宿西途偏头看着忽而平静下来的韦照影,她的面容因背着烛火月光,看得不甚分明,唯有一双眼眸曜曜生辉。

“只要我能为你做的,我都会做的……”

听闻宿西途的回答,韦照影释然笑了出来,她的手也顺势抚摸上了宿西途的脸庞,“你这张脸皮倒是不错……”

韦照影冰凉而粗糙的手正于宿西途脸上流连,几番辗走,不舍离去。他渐觉不适,垂眸却由韦照影的眼中看出了痴迷,与压抑的贪婪。

忽而,他好似明白了韦照影的意图,慌忙道:“不……不行,照影,这……”

韦照影本在逡巡流连的手遽然顿住,下一瞬,她狠狠地推了宿西途一记,喝道:“你不是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的吗?原来只是说得好听!不就是一张脸皮吗?怎么,这会又不舍得了?”

韦照影的声声控诉,使宿西途哑然,渐而涕泪相涌,无边的倦意与悲戚将他掩埋,如坠深海,无力挣脱。只他于这迷途中追逐,追逐者却背道而驰。

半晌,韦照影寂了声息,厢房内唯有宿西途压抑的抽啜。

他就在她身边。她的脸上忽而绽开了一道诡异的笑容,似是嵌在了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她的手手慢慢摸索着,直到碰到了放在枕边的配剑。

“我渴了,你给我倒杯水吧。”

“好……好,你等等。”宿西途听得韦照影的吩咐,忙起身往桌上的茶盏走去。

果真星阑月朦,罪恶阴晦,顿起横陈。

翌日清晨,一行剑客已于门前集结整列,待朱流毓行至厅堂,安吾对她道:“待过了籍周城,便能到卞梁了。”

朱流毓点头道:“好。有劳安吾一路上下打点了。”

安吾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却又见站于朱流毓身侧的出众男子,顿了顿,道:“若这位公子随我等同行北上,我这便为他备车……”

“不必了。”朱流毓打断他,道:“他与我同乘一座便好。”

安吾眸中光影闪烁,只能道了声好。又问道:“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公子?”

“鄙姓江,名……流。”江胥泽施然道。声节于他喉中辗转,而后倾跃而出。

在安吾与江胥泽互通姓名时,朱流毓淡淡瞥了江胥泽一眼,如此闲适自如,她虽初次见闻,却觉,他本就该如此。

一声尖叫传来,中止了安吾与江胥泽的交谈。朱流毓循声望去,一位小厮跌跌撞撞地由二楼厢房蹦下来,仿若后头有厉鬼追逐,嘴里磕磕巴巴地说着一些“死了”、“怪物”之类的话语。

掌柜不耐地喝住了他,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莽莽撞撞神神叨叨的,莫要惊吓了我的客人!”

那小厮身影一抖,伸出了颤抖的手指,道:“那……我方才……整理客房,那……那房中……有怪物……”

朱流毓顺小厮所指厢房望去,双眸一眯,是韦照影的厢房。

掌柜骂骂咧咧地要去看个究竟,朱流毓亦快步跟上了他,思及昨日宿西途说,今日便携韦照影去郢都郊外安定,此时不知韦照影又有何事。还是看了便知。

却道掌柜一跨入厢房房门,尖叫一声便瘫到在地。朱流毓扭头一看,大惊失色,下一瞬,有一双手覆上她的眼睛,遮去了眼前的光影。

怔了良久,她欲将江胥泽覆在她眼上的手拿下。

“别看了,小姑娘……”不,她要确认,要看个分明。她固执地拿下了他的手。

那可怖场面再度跃入眼中。

厢房桌面,一具血肉模糊、面容难辨的尸体摊趴其上,一柄利剑穿透其喉舌,血渍淋漓,染红了桌上的帷布。

朱流毓颤然举步向前,要看个分明。待行至那具尸体前方,她心上的弦索,陡然一鸣。

她不敢相信,目光再度逡巡,几经辗转,终是无奈认清。

是宿西途。

他的手边倒了一个茶盏,许是经时已久,溢流出来的茶水早已干透,被淋漓血色覆盖。而他的面容,血肉翻陈,竟是一张人皮被人生生割下。

是谁如此心狠手辣?

心中似隐有回答,她强制睁开渐而模糊的双眼,望向了穿透宿西途喉咙的那柄剑。

韦照影!

怒痛交杂,她脱力之下,跟在她身旁的江胥泽扶住了她。

抬头望去,他的一双眼眸似一如既往,深邃沉静。此刻却夹杂微光,潋滟流动。

她强自稳定心神,站稳了身姿,却是绕至宿西途身后,咬了咬牙,抽出了插于他喉中的剑。而后再亦不忍看宿西途的尸首一眼。

良久,她方颤声对闻声而来,围在厢房门外的剑客们唤道:“斩玉。”

“在!”一位魁伟男子进了厢房中。

“你唤人来将他好生安葬。”

待斩玉领命而去,她又道:“众剑客听令!传告天下剑客,焉有山弟子韦照影,残害同门,见之,缉拿于我!”

门外的弟子议论纷纷,对此间之事不甚明了,但仍是应声领命。

朱流毓死死攥紧手中的剑,只觉它血气翻涌,灵力全失,污秽不堪。果真是因浴人血无数,废象渐显。

但,这柄剑仍需再杀一个人。

最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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