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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朱颜》十二章 珠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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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夜酷热,七月半前的这一晚,更甚。

人都说七月半百鬼夜行,往生魂得以重返人间,或享子孙烟火,或逛世俗热闹,是个神秘得来又带点温馨的节庆。大穆宫廷好巧不巧,也在这天开宫门,放宫里不需值班的女官、仆妇出宫一晚与家人团圆,不知哪个嘴损的,将这夜出宫门的宫女们喊作“鬼姐儿”,笑她们也与那些地府里的阴魂一个样。

月姬是害怕的。

她们月族里,没鬼魂、鬼节这一说。人死后,烧成末,撒在神山上,滋养神山水土,庇佑阖族安康。魂灵与大山大地融为一体,沿着春天抽条发芽的树儿,重新进入生命的轮回。只有顶厉害的凶煞,才会变成所谓的“魂”。所以她怕穆地的“鬼”,也怕那个被佣人们笑说是“关了十万鬼姐儿”的去处。

这夜魏迦南回碧菡馆的时候,也带回了珠珠儿。月姬看到她跟着魏迦南走进碧空苑,整个人都呆住了,珠珠儿在门口喊了她一句“阿丽客”,她就绷不住,哭了出来。

“阿丽客”是月族里对阿巫之女的尊称,她和珠珠儿为了要来穆地,被勒令学穆话,为了尽快学会,从一年前初学穆话开始,阿巫便不许她说月语。如今骤然听闻故人乡音,一时间难免心潮涌动。魏迦南瞧着她们主仆俩,一个哭一个笑的,也十分体贴地站起来,说要离开碧空苑,留时间给她们谈心事。

“你在金陵人生地不熟的,刚进城呢,小舅母便从你身边把珠珠儿要走,倒是我家人的不体贴你的难处了,温温在这儿替舅母向大姬姐姐陪个不是呢。不过舅母是真心喜欢你这位妹妹,吃穿用度都比照世家嫡女的分例去供给的,实打实的从心眼里疼她,到底今天也在吴王面前认了宗,是名正言顺的世家小姐了,今晚倒不好和你挤在碧空苑,我已经叫桐娘去收拾后头的菀琅厅,晚上再打发丫头来请珠珠儿妹妹过去歇息。”

魏迦南临走前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珠珠儿身边又跟着许多吕家的仆婢,她们两个说话不甚尽兴,不过是二更刚过,桐娘就叫人来唤珠珠儿回菀琅厅,月姬在她走了之后,越发没趣起来,坐了不一会,便令兰芷熄灯睡了。

她听说明晚是鬼门关大开,百鬼重回阳世,一躺下,心里就突突的跳,仿佛那鬼门关今晚儿就开了似的,就连外头那些蛙鸣,听上去都似鬼哭。不一会儿,忽然耳边听得很轻微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连忙坐了起来——兰芷歪头睡在地上,跟睡死了一样没个反应。月姬自己害怕,更不敢起身去看个究竟,就在她扯住被角要蒙上头时,吱呀一声,房门竟然开了。

她再忍不住,整个钻进被窝里,惟愿山神庇佑,叫恶鬼快点消散。

“阿丽客,阿丽客!”

珠珠儿连蜡烛都没拿,赤着脚,从门口跑到了月姬床边。月姬听到她的声音,定了定心神,才从被窝里钻出头来,从月光下一看,果然是珠珠儿来了。她用月语问,“你不是睡下了么,怎么又过来了?跟着你的那些人呢?”

“周妈在外头看风。”珠珠儿也用月语回她,周妈是何氏安排在珠珠儿身边的一个得力媳妇。“我今天身上熏了阿娘给的眠香,任谁闻了,只要睡进梦里,没有八个时辰,就算身边如何吵闹都醒不来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戳了戳地上的兰芷,果然,兰芷依然熟睡。

月姬看了看地上的兰芷,又看了看珠珠儿,迟疑地说,“她……吕家对你很好?”

珠珠儿听她一提吕家,脸上的欣喜似是会发光。“阿爹与阿娘都是好人!”她掀开被子,爬上床与月姬躺在一处,“阿娘说了,吴国是最不赞成对月用兵的。她说呢,咱们那儿,就该咱们世代是怎样就怎样,要是立国是好的,怎么咱们祖先却一直不立呢?我们都是山神的儿女,阿巫不过是祭祀山神的大巫……阿丽客,不是珠珠儿要贬损阿巫……”

她伸手抱住了月姬,继续说道,“阿巫当然是顶厉害的人,要敬他哩。可他再大,也不能比山神大。阿娘说了,穆帝封了阿巫当国君后,阿巫就会比山神大,穆帝就可以派兵将神山掏空,把神铁都挖出来去炼兵器,到时候就会……就会生,生什么来着……?”

“生灵涂炭。”月姬叹了口气,接珠珠儿的话。“你新认的阿娘,就是这么和你说的?”

“对!阿娘说,想让阿丽客去见阿爹。他有制止一切的法子呢,什么都齐备了,可没有阿丽客的帮助就成不了事。珠珠儿什么都不懂,但这几日却看着阿爹与阿娘为我们月族愁得不行……他们说得对,我们自己的神山,我们自己的族,要如何活着,应该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的。阿丽客,您、您能在明晚,和阿爹见一见么?”

月姬沉默了。

珠珠儿到底是年轻,见识不多,简单的就被吕道先夫妻哄得千依百顺。想那日魏迦南来碧菡馆,何氏教自己每收一件赏赐便下跪叩拜,说是如此这般,能让魏迦南看出她的疏冷之心,回去就会劝她的父亲魏愈别把自己纳进皇宫,可晚上兰芷却拿这事来闹她玩,道坊间都因这个传她对魏愈恩情铭感,用情不浅……

她才知道,已经着了何氏的道。

出了神山,入了金陵,才发现人心比山上最奸狡的豺狼更恐怖。珠珠儿还在她耳边说着吕道先夫妻如何想帮她,又如何希望她能与他们一起,“挽救”月族存亡。她听得昏昏然的,不知何时起发觉自己眼皮沉重,竟在珠珠儿喋喋不休的声音里,沉沉睡去了……

她与珠珠儿都不知道,这一席深夜秘谈,第二天天还未亮,兰芷便站在桐娘与魏迦南的面前,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嗯,好姑娘,难为你一夜没睡。”桐娘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玉镯子,递给了兰芷。“这是赏你的,一年前就让你们学月语,果然是能派上用场。”

魏迦南睡眼惺忪,落葵跪在她身后为她梳辫子。“怎么?都这时候了,小舅他们还想阻止皇耶分封月地吗?”桐娘听她这么说,让兰芷先行回去碧空苑,看人走了,敲了敲魏迦南面前的小几,“公主说得不对,再想想。”

魏迦南将铃铛小球捉在手里,打着呵欠,一边捏着球儿,一边说。

“小舅在金陵,进皇宫走动的次数也多,应当是知道皇耶这次是立了大决心的。他认了珠珠儿,是因为珠珠儿与月姬感情真切,在月姬进宫后,有个接近的借口——如他单做这个,便只是要讨好月姬,往大了说,不过是对后宫妃妾的荣宠感了兴趣。可如若他要见月姬……”

“他见月姬,有何用?”

桐娘打开魏迦南面前的匣子,挑了支多宝万字红玛瑙发簪,放在魏迦南面前。魏迦南定定的看着那发簪,脑子里瞬间清醒许多。这是她娘亲的遗物,魏迦南心里一咯噔,想到了背后的关窍——

“舅舅不想表姐嫁过来当继后,他想月姬上那位子,然后操控月姬,从而影响皇耶。”

其实……远不于此。她有一个更恐怖的念头,却不敢说出来,暗自打了个寒颤。

“嗯,吴姬凰妱,今年笈笄,按照惯例应当是送来大穆,立为继后。然后她的父亲,你的大舅,就顺理成章的被大家封做吴太子,继承吴国。”

魏迦南叹了口气,她想起阿娘曾说小舅行事浮躁,心高气傲难以容人,难以成器,作为长姐别的不愿,只愿他一世做个太平质子,富贵闲人便安乐了。谁知道,吕道先到底还是起了这种心思。

“今晚你与月姬去放河灯,踏七月半,他们应该会瞧准时机将你骗走,好和月姬相谈,你要留个心眼。”

桐娘一边说着,一边将那支簪子戴到魏迦南头上,然后让魏迦南起来,与落葵一起替她换衣服。

这日桓憾也起得早。

昨日那个逃走的刺客,被王将之派人去探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他是禁军右卫里的一名校尉,这就更耐人寻味了。魏愈亲自请的人,却又安排禁军去城外杀人,有意思。

王将之昨晚也宿在了他们的客栈里,与冯沅睡在一塌,没回碧菡馆。左右碧菡馆那边每天都有暗子来报动向,他在与不在,实际上差不了多少。

“那小公主如何了?”桓憾想起几日前被魏迦南一朵莲花砸到了水里,对她心有戚戚,见王将之送来报事的暗子出门,一大早就在门口耍拳的大燕皇帝不禁多口问了句。

“哦?”王将之眯眼想了想,“长公主?挺天真的……让一个小货郎去跟奚国君,如此明目张胆,不消一炷香便暴露了,还是我安排跟着的王家暗子给兜住的。她终究还是少了点历练。”

桓憾:……

桓憾:“六郎,其实朕觉得吧,小孩子还是天真点好,该玩的年纪,要去做这做哪已经够倒霉催了,还都和你似的,那是妖了。”

恰巧此时冯沅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桓憾,“谁是妖?”

“他。”

“他。”

燕国皇帝与王家六郎面无表情地指着对方,冯沅只好装看不见,继续朝前走。“我得了信儿,知道老师在哪,你们要去不?”

王将之哦了一声,便走上前要与冯沅并肩而走,倒是桓憾,先顿了数息,然后啊的大喊出来,“你们等等!我去换套体面的衣服,再梳个头,等等!”

桓憾这一“等”,就让人等了小半个时辰,于是三人去到金陵城西栖雾山的金霞寺时,已然是过了午饭时分。

“你怎么知道老师在这?”替冯沅系好马儿,王将之低声问他。冯沅一摊手,“老师派了信鸽告诉我的,原本还想今天和你使那计谋,勾子都放出去了,老人家机警,猜到是我俩,便一封信送来,让我们别多耍花样,直接来吧。”

王将之挠了挠头,果然论设局破局,还是老师胜一筹。王焘喜好吃烤鸡,几乎隔日便要烤来吃,且吃得极有讲究,要骟鸡,要放养不许笼养。一般能卖这种鸡的人家并不多,王将之为了找到王焘,昨日就把全城合规格的骟鸡都买下来了,就等着从这两天买鸡的人里顺藤摸瓜,摸到王焘的。谁知道天一亮,他起床梳洗去后,王焘的信鸽就到了冯沅的房间。

桓憾等他们两个系马,自个儿抬头看着森严庄重的金霞寺。这里依山而建,从山中飘出一缕一缕的佛烟,由于已经过午,香客渐多,看着善男信女们提着果子,说着笑进山门礼佛,有种既世俗,又超脱的感觉。

桓憾忽然心里一亮,“咦,这里不就是你们的大师兄,给小公主起名的那位云一大师出家修行的……”

冯沅拍了拍手,带头走进了佛门,“是的,就是这儿。我们与这位大师兄,也从未见过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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