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雅婷没想到自己那晚竟然失眠了。她眼前总是闪现江志明拨动琴弦的修长的手指，同时也拨弄着她的心弦。那一个个从江志明嘴里飞出的音符如同鼓点似的击打在苏雅婷的心上，苏雅婷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同时，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狂乱和燥热。江志明唱歌很慢，像是抒情，又像是自白。唱歌的江志明一点也不结巴，尤其是他那投入和陶醉的表情能迅速让苏雅婷沉湎于其中。情绪也一下子被江志明攥住了。苏雅婷顿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她从江志明的歌声中听出了他那掩藏于心的沧桑和悲凉——竟因他通过这种歌唱的方式不经意地流泄出来，更让苏雅婷感受到强烈的震憾和感动！苏雅婷没想到江志明原来还是一个歌者——歌唱生活、歌唱命运、歌唱未来、歌唱自己。在苏雅婷的思想里，但凡能在苦难生活中坚持歌唱的人那都是值得称颂的。如今的江志明早就从那阴霾的氛围里走了出来，他不再抱怨命运的不公，也不再悲叹造化弄人。他在接受现实生活的同时也接受了命运所赋予的一切。苏雅婷仿佛听到了来自江志明心底的呐喊：来吧，苦难的生活，你不是想撂倒我吗？你可以撂倒我的身躯，但你却撂不倒我的气魄。我可不能轻易认输，我活着，我好好地活着！在别人异样的目光里，在别人悲悯的情怀里，亦在别人讥讽的嘲弄中，我一点一点地披起了铠甲——生活中的铠甲，微笑地存活了下来。当然，这一路走来所付出的艰辛和努力是可想而知的，然而江志明却没有因此自暴自弃。而是变得更加坚强和豁达！苏雅婷突然觉得江志明同自己是属于同一类人同一个品种，只是以前没有发现罢了——都是在现实生活里苦苦挣扎、都是在现实生活里左冲右突的人。他们不期望自己这辈子能活得有多伟大，他们也不奢望自己这辈子能活得有多富有，他们只希望在平庸的生活里活出最平凡的自己，哪怕只是发出萤火般的光芒！照亮漆黑的长夜即可！就像他歌词里唱得那样：不管明天会怎样？依然勇敢地往前闯。在这个世界没有谁为谁事先设定好结局，也没有谁为谁事先设计好开端。绝望中也有希望的灯光，意外里也有雀跃的欣喜，人生啊！就是这样……苏雅婷一想到这些歌词，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她不禁在黑夜里握紧了拳头，她亦为豁然开朗的自己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她觉得自己又往前进一步，这种精神上的进步对于苏雅婷来说，只可意味不可言传！她一想到那些庸俗的人群听到自己这些言论，一定会笑掉大牙的。以前的苏雅婷对江志明的遭遇除了慨叹仍是慨叹，除了悲悯仍是悲悯！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同他交朋友。也没有刻意地想过要向他走近，因为在她刻板的思想里，（她无法完全剔除世俗的虚荣、偏见、势利等一切思想之下行为之上的举措）若是向江志明走近，势必会引来世人的嘲笑。哪怕是违心之举，苏雅婷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克服。对于苏雅婷而言，一切世俗的目光都是无形的压力。尽管那时的苏雅婷也曾怯生生地想过：希望能用自己的悲悯之心挽救于江志明于万一。然而，苏雅婷很快将这种幼稚天真的想法否决掉了。自己又不是圣母，连自己都挽救不了，还去挽救别人？苏雅婷对此产生质疑的同时，也对自己近乎于高尚的行为产生了质疑。只是令苏雅婷颇感意外的是：当他们再次见面时，竟然能成为朋友，如果这也算是朋友的话！那么她愿意成为江志明唯一可以谈心的朋友。心灵的交融所获得的精神快感是物质帮助所无法比拟的，而他们又能成为心灵交融的朋友吗？苏雅婷一厢情愿地想。苏雅婷翻了一个身，脑海里又浮现了江志明脸上那迷人的笑，该死的是，江志明那迷人的笑犹如一块巨石投在了苏雅婷心如止水的心波，苏雅婷感受到了四处溅起的浪花。苏雅婷强迫自己闭上眼，静下心。然而苏雅婷的心根本就静不下来，她总觉得有一只手如同水草般在她的心底不时地撩拂着。同时也撩拂着苏雅婷纷乱杂呈的思绪。这种感觉除了张子强曾经给予过，可是今夜的苏雅婷再次感受到了。这对苏雅婷而言，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当然，失眠的不止是苏雅婷一人。

在这样的夜晚，有人为得到爱失眠；有人为失去爱失眠；也有人为内心的欣喜而失眠；也有人为内心的焦虑而失眠。而那些进入甜蜜梦乡的人往往是平静而幸福的。可此刻的江志明竟然也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对于一个朋友稀缺的人来说，哪怕别人一个关爱的眼神，一个温暖的举措都能成为江志明欣喜的理由；对于一个情爱稀缺的正常男人来说，哪怕别人一个旖旎的眼眸，一个妩媚的浅笑都会让江志明怦然心动。他使劲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方才相信今晚的一切都是真的。苏雅婷竟然搀扶着自己进了家门，一想到此，江志明的内心澎湃的厉害！他觉得苏雅婷搀扶的手和母亲搀扶的手是截然不同的，所带给自己的感觉也是截然不同的。苏雅婷的手传递的是一种异样的温柔情愫，并且掺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而母亲的手所传递的是一种无私的慈悲，这是伟大的母爱所致的。竟因为这伟大的母爱所编织的一张细腻的生活之网情感之网常常让江志明有一种仰人鼻息的错觉。他希望自己能尽快摆脱目前的这种状态，不管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为了尽可能地减少母亲的生活和精神负担。现在的江志明都是独立完成刷牙，洗脸，上厕所，偶尔还会给自己下面条等一系列的繁杂琐事。尽管这些事情对于江志明而言既费时又费力，但江志明每天都在这费时又费力的繁杂琐事上下一番苦功夫。他一直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发生！就像他相信自己的人生也能更改一样。谁说不是哩，江志明的人生原本就比别人丰富也比别人坎坷。这对别人来说，或许就是永久性的磨难，而对江志明来说，就是一笔难能可贵的财富。如果不是这戏剧性的命运颠覆了江志明的整个人生，也颠覆了他整个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江志明能有今天的“成就”吗？在江志明的印象中，这世界上大部分人群都是在追求事业的成功、金钱的拥有、仕途的亨通、社会的认可等等，通过这一切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从而赢得别人的尊重抑或是以此为标准赢得自己对别人的尊重。而江志明所能做的就是赢得对自己的认可，哪怕是在肢体上克服细微的困难那对他来说就是攻克的一个最新的课题。江志明从最初的绝望到如今的壮志雄心，这难道不是“成就‘吗？这种精神的跨越个人的成长就是江志明这些年所取得的赫赫战果。毫不羞愧的江志明确实为自己感到骄傲！他扬眉吐气地站在人生的路口，似乎看到了更为美好的未来……

在江志明的印象中，读初中时就开始有女生偷偷给他写情书了。而江志明真正谈恋爱是在高二那年，女生是学校公认的校花。真可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时的江志明并不是真正想谈恋受，他只是一时的好奇，又或者是想向班上的男生，抑或是全校的男生宣战，证明自己称霸的雄心以及征服女孩子的能力罢了，与其说是谈恋爱，更多的是虚荣心的促使。因此，这场恋爱持续半年多的时间就让江志明厌倦和疲惫了也夭折了。后来上大学时，也有几个女生向他示好，可心高气傲的江志明根本不把那些女生放在眼里。而那时的江志明眼里只有辉煌的未来，以及未来的黄金屋和颜如玉。大二那年，也就是江志明出车祸那年，他同法语系的一个女生谈恋爱了，他们相约毕业以后出国深造，他们还相约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坐上董事长的宝座，开拓人类未知的领域，并肩作战携手走完美好的今生。然而，就在江志明出车祸以后，女孩的音讯愈来愈少了……以致最后彻底淡出江志明的视线。曾经的江志明对爱情也抱有一丝幻想和希望，可是幻想愈多，希望愈大，江志明的心里就愈绝望和失落。一转眼，江志明都三十八岁了，从最初的自暴自弃，到如今的坚强面对。在这十几年里，也有好心的叔叔阿姨帮忙牵线搭桥，可没有一个健全的女孩愿意”搭进“自己的一生，”荒芜“自己的一生跟他过日子。别看江志明的身体残疾了，但他的傲气未残。找不到自己喜欢抑或喜欢自己的女孩，宁愿这辈子单着。这么多年过去了，江志明也终于想明白了：爱情对他就是一件奢侈品，可遇而不可求。就像他遇到了现在的苏雅婷，尽管他内心是欢喜的。可他必须压抑住这种欢喜。退而求其次的江志明想：能做朋友也好！是的，在他的生活里，只能用“也”不能用“更”。江志明盯着书上的字，脑海里想的全是苏雅婷。苏雅婷的出现对于江志明来说，就是一道刺目的阳光，照彻了他整个生活。

此时一旁的李慧静催促儿子说，时候不早了，该睡觉了。这么多年，母子俩一直住在一个房间。江志明睡大床，而李慧静睡小床。起初是为了照顾行动不便的儿子，后来，江志明的生活基本能自理了，但母亲却害怕儿子会因思想糊涂一时想不开而做出什么蠢事。当然，这只是李慧静片面而又偏激的想法，可是心细如发的母亲必须排除种种可能，哪怕一丝不相关联的诱因。以前的李慧静求的是望子成龙；而现在的李慧静求的健康平安！李慧静这一辈子也认命了，她注定有操不完的心，当然，江志明就是她最大的心病。李慧静说，今天，你妹妹的婚礼场面还挺热闹的。想当年，我跟……哪里还宴请什么宾客，去民政局扯完结婚证，就凑在一起过日子了。说着，李慧静长叹了一声说，哎，你妹妹的婚事终于完结了，可是你的呢？李慧静说着，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擦了擦，然后将镜片高高地举起来。李慧静眯缝着眼睛凑近看了看，总觉得镜片不那么鲜明。也难怪，这眼镜她都戴了十几年了，镜片都成了毛玻璃了。可她还是舍不得扔，她一想到配一副眼镜又得花不少钱，的确，钱就是李慧静肋骨上的肉，用一点，那简直比从她肋骨上刮肉还疼。此刻的李慧静恨不得自己就是存钱罐，手上的钱只存不取，等到江志明急需之时才开启。不知道的人以为李慧静就是当今的葛朗台，知道的人方才明白她储蓄的那是一点一滴的母爱，也是一点一滴的阳光。而让李慧静无能为力的是，阳光也有照不到的角落。她总觉得自己有义务也有责任为江志明堪忧的未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赢得一点应有的保障。在李慧静的眼里，金钱就是保障，金钱就是阳光。更何况她对这眼镜有感情了。用起来顺手，丢掉怪可惜的。上次，江微微都给了她配眼镜的钱了，可她又将扔到垃圾桶的眼镜捡了回来。只要还能用，李慧静就将就着用。李慧静这一辈子都在刻薄的日子里度过的都在将就的岁月里熬过的——她觉得自己这一生都不是为自己而活的，前半辈子为了江一飞，后半辈子为了江志明。李慧静笑了笑，自己这一辈子别想再活出自我了，也别想活出一点女人的风采了。当然，她那点”自我’全都给儿子的人生垫底了。如果江志明的人生会因此而发出一点异彩的光芒，李慧静也就觉得值了。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李慧静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江志明，无话找话地说，看你妹妹今天笑得多开心啊！

江志明说，她哪天笑得不开心了？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美好！

李慧静听了也忍俊不禁地笑道，行呐！她什么本事没有练就，而这良好的心态却被她修练到家了。你看我，都是这把年纪了，还不及她一半哩！她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哪像我，今天了结了这桩心事，明天又有另一桩心事悬挂起来了。不把自己弄得像头耕牛似的不罢休。不过，也没关系，这老都老了，还能老有所用。你知道我攒了多少钱了嘛？如果不挥霍的话，差不多可以供你下半辈子生活了。可我又担心这水涨船高的物价，所以啊，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辞职，每天能踩着三轮车上班，在这座城市也算是一道奇特的风景。哎，也没什么，谁让我这辈子注定就是劳碌命，就是一辆铁制的风车哩，不转动还容易生锈了呢……

江志明可不喜欢母亲在自己面前唠叨这些家常琐事，他觉得自己根本同母亲唠不到一块。他更不喜欢母亲在自己面前提人民币，仿佛这辈子就跟人民币死磕上了。不就是钱嘛，有必要看得那么重吗？江志明在心里慎重地掂量了一下：金钱是什么玩意？粪土一样的东西。江志明还嫌其铜臭味太重了。可是母亲怎么就不明白哩。当然，江志明也跟母亲说不明白。在母亲的思想里，她所认定的东西不是别人几句话所能拗过来的。废话不多说的江志明只想告诉母亲两句话：人不倒，日子就不会坍塌。难道你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吗？我告诉你，我不仅要好好地活着，还要活出一点气势活出一点豪迈感来！

李慧静说，我当然相信了，看今天的你就挺帅气的。你说苏雅婷也有三十好几了吧，听江微微说，她也没有男朋友……

江志明打断母亲的话，说什么哩！人家没有男朋友，那是因为她的眼光高挑花了眼；而我没有女朋友，是因为我无处可挑。这能一样吗？

可是她今天看你的眼神……让我看到了一点爱情的希望！说着，李慧静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你说你，如果能够成一个家，然后再有一个孩子，那你以后的人生就不会那么孤寂了。那我们这个家也不会冷清了。李慧静忍不住描绘着江志明未来生活的模样。

江志明说，你若是嫌这个家过于冷清，你可以养一只狗，一只猫什么的。

李慧静说，我连人都养不过来，还有精神去养猫狗！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害，还是不要过于自作多情。没有爱情的人生那也是人生，你放心好了，我不会糟蹋这来之不易的日子的。人活着有时候就是一种余存的勇气！

没准，奇迹就在绝处逢生的时候出现。

江志明听了，笑了笑。

李慧静从被窝里探出身来关了灯，顿时屋子里一片漆黑。李慧静望着漆黑的夜说，在黑暗里摸索久了的人，心里还是渴望那么一点亮光的。哪怕是一丁点微弱的亮光也行，至少能让人看到一点希望——一点人生的希望！

江志明听了，心想：靠别人给你点亮人生的希望还不如靠自己哩。不过，今晚的江志明确实同往日有些不一样，躺在床上的江志明把自己同苏雅婷的对话重新捋了一遍，希望能从中找出一点破绽——一点“爱”的破绽。江志明觉得他们俩的整个谈话内容都是轻松的，笑点也是惊人的一致。虽然，他不知道苏雅婷心里是怎么想的，但他至少可以断定苏雅婷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女孩。一般有心机的女孩是不愿意向他靠近的，更别说交朋友了。你看，自己以前的那些同学还不是一个一个地疏远了……江志明想着想着，眼皮终于沉重地合上了。

不过，今夜的江志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胸佩红花，像个新郎似的站在人群中笑了。待他一回头，想寻找梦中的那个人时，一愣怔间，便醒了。醒了江志明看见的是满屋金子般的阳光，有些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