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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谁的主宰》四十七、没有眼泪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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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煜涵站在苏雅婷的床边,苏雅婷看不清林煜涵的脸,但她能强烈地感觉到林煜涵的存在。这种存在让苏雅婷有点亲切,也有点讶然。苏雅婷说,你不去公司上班,怎么会在这里站着?有事吗?苏雅婷还想说什么,林煜涵却往后隐去了,人也一转眼不见了。苏雅婷焦急地环顾四周,寻找着林煜涵的身影。随着苏雅婷一声“爸”脱口而出时,苏雅婷就在此时猛地睁开了双眼。随即两行清洌的泪水蜿蜒而下。寂静的清晨,寂静的眼泪,还有寂寞的心事。苏雅婷没有去擦眼泪,任其往下滑落,流进了耳朵里,流在枕头上。洇湿了枕巾,也洇湿了她初醒的梦境。她睁着两只黯淡无光的死鱼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仿佛灰暗的天花板上有着她要诉说的心事似的。此时的苏雅婷耳朵里只听见一个声音在说,林煜涵没了!林煜涵真的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从此能记住林煜涵这个人的名字越来越少了,林煜涵这个人也在别人的印象中越来越模糊了,直至完全忘却为止。当然,此刻的苏雅婷脑海里全都是自己同林煜涵见面时的情景。苏雅婷努力地搜索着他们在一起时林煜涵说的每一句话,林煜涵做的每一个动作。她希望能将这些碎片似的回忆一点一点地连缀起来——连成一段美好的记忆。可是再美好再珍贵又能怎样?林煜涵再也看不见这美好的世界了,林煜涵再也听不见自己叫他一声“爸”了……生前,苏雅婷觉得叫一声“爸”竟是那么艰难!得冲破重重阻碍,得冲破重重关卡——情感的阻碍,心理的关卡。她觉得那一声“爸”宛若洋葱里的核,一层一层地剥下来,她必须忍受着辛辣刺鼻的味道。苏雅婷想,快了,快了,很快就接近那个“核”了,只要自己再揭下最后一层,那一声“爸”就会顺理成章地从嘴里滚落出来。“爸“不是随便破口而出的。对于苏雅婷来说,仪式感更为重要。在苏雅婷的心里,”爸“这个字眼是神圣的,绝不是随意亵渎的。就凭着苏雅婷对”爸“这个字眼肃然起敬的态度,就凭着苏雅婷多年对”爸“这个字眼的缺失程度,她觉得自己还需要一个酝酿发酵温习的过程。她希望从自己嘴里叫出来的这声”爸“是自然的,亲切的,同时也是情感饱满的,听上去清脆响亮不掺杂一丝杂质,如同叮当的山泉。别人是体会不到“欸乃一声山水绿“的那种感觉,而苏雅婷却别有体会。偶尔,苏雅婷也怀疑自己有情感障碍和心理障碍。她记得有那么一次,那一声”爸“都冲出了喉咙,在嘴里打了几个滚,只需一点热浪就能破口而出了,可是,关键时刻,苏雅婷只听见自己咕噜了一声,活生生地将那声”爸“吞咽了下去。如同吞咽干瘪的油条似的。有时候,苏雅婷也特羡慕那些涂了蜜抹了糖的甜嘴,说出来的话像市场上打了蜡的水果似的光滑漂亮,一句漂亮话确实有抵十句粗砺话的功效。然而,苏雅婷就是苏雅婷,涂脂抹粉的话她说不出来,违心缺德的事情她也做不出来。苏雅婷认为,现实生活中但凡是实在话都是不中听的。或许是苏雅婷的性格使然,所以,苏雅婷这一辈子也就是一个会计,苏雅婷这一辈子也是一个不讨喜的人物。当然,苏雅婷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去讨喜谁?她就是她,一个遵从内心,遵从本意的女子。当苏雅婷意识到此点,一切都已经晚了。前两天,苏雅婷整个人都是木的,脑子木的,心也是木的,不懂哭也不懂笑。然而,好些天过去了,这种失去亲人的钝痛感方才一点一点地一滴一滴地涌上心头。苏雅婷觉得胸口一阵阵地发紧,干涩的眼睛里有了一点潮湿。尤其是想起父亲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时:‘你我最佳距离是一丈之外两丈之内’,苏雅婷似乎有些消受不了,也有些接受不了。这才几天时间,那距离”哗“的一下拉远了——拉到了她无法触及的地方,也无法看见的地方。她一想到此刻的林煜涵就在另外一个地方躺着,苏雅婷最终未能压制住自己的情感——放声大哭。只是苏雅婷的哭声来得太迟了,未能让别人听见。

林煜涵在一个朋友的酒桌上,不,准确地说,是在朋友的厕所里坍然倒塌的。倒下的林煜涵再也没有站起来。当苏雅婷出现在林煜涵的葬礼上时,苏雅婷只记得当时很多人,有苏雅婷认识的,也有苏雅婷不认识的。苏雅婷只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子拉扯着两个男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也竟因为这年轻女子的眼泪和哭诉让很多人泪洒现场。可令人意外的是,苏雅婷的眼睛竟然是干涸的,干涸得如同皴裂的泥土似的。苏雅婷知道,她的出现也引来很多人的侧目,她的身上也承载着很多目光的重压。理智和情感告诉苏雅婷,此刻的自己应该悲恸地大哭一场,以告慰他们人世间最后的父女之情,也以告慰在场所有人的悲痛心情。然而,苏雅婷没有。就在全场所有人都为之恻容、为之悲悯、为之恸哭时,苏雅婷竟然木然地站在人群中,有点鹤立鸡群的意味!脸上除了凄然的表情,竟然没有与之相匹配的眼泪。在众人的眼里,眼泪是表达悲痛的最直接的方式——除非苏雅婷的心里没有伤痛。这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父亲的猝死竟然换不来女儿的一滴廉价的眼泪,这是一件多么可悲可恨可圈可点的事情。就连苏雅婷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知道此刻的自己最需要眼泪成排成行地往外拥挤往外喷溅的时候,最好是两道水柱。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假意地挤出一滴半点眼泪作为最后的慰藉——慰藉别人脸上难掩的失望也行。可是苏雅婷就是苏雅婷,她并不是为了刻意的“挤”刻意的“演”而让眼泪流下来,她知道自己天生不是一个好演员,除了本色出演,别无他法。就像当初她想叫爸的心情是一样的。她希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真情的流露。而此刻的苏雅婷的确没有眼泪,苏雅婷的这种行为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人的不满。让她们觉得心寒的是:养儿养女有什么意思?临了了,连一滴眼泪都未能赚到。尤其像苏雅婷这样的女儿,还不如养一只犬呢。在她们的眼里,苏雅婷连一条犬都不如。苏雅婷也想含悲饮泣,可是她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排斥眼泪、排斥伤痛、排斥死亡。她并不认为父亲真的走了,林煜涵怎会弃亲人于不顾哩,林煜涵怎会悠闲自得地独自上路哩!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自己弄错了。他只不过是累了,疲倦了,想美美地睡上一觉罢了。而自己又何必搅醒他哩!哭声太大,人声太吵,苏雅婷根本集中不了思想专注地去想一件事,她的思绪有些混乱,她的内心也是十分的慌乱。然而这些并不能掩盖她“不肖”的形象。在大家的眼里,父亲的猝死竟然吝啬得连一滴眼泪都无的人,在她的心里还能装着什么?世人鄙夷地想。同时,苏雅婷这个人也在别人的眼里心里萎缩了不少。一个不从众一个不入流的人能讨人喜欢吗?当然,苏雅婷有时连自己都讨厌自己,何况别人呢?这些年,她确实觉得自己的心柔软的部分少了,坚硬的部分多了,然而这种“坚硬”在外人眼里却成了冷酷成了无情……

苏雅婷见天已大亮,便穿衣起床了。

然而,这些亮光并未照彻苏雅婷的心空。她的背后传来了众人窃窃私语声。起初这些声音是微弱的、细小的,不足以扰乱别人的视听。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声音如同合唱团般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亢也越来越激越。有点直灌耳膜的意味:”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女儿……虽说,……生父抛弃了她……父亲都那样了……一点眼泪屎都没有……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就是别人见了那种凄凉的情景……不知洒了多少眼泪……那种女儿……养了也是白养……难怪那么大了……还嫁不……“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到了苏雅婷的耳朵里。起初,苏雅婷并未在意,也未放在心上。但随着言语的扩散和流传,直接影响到了苏雅婷的生活和工作。就连上班时的苏雅婷都能感到同事投来的异样的目光。以前的吴大姐只要看见苏雅婷都会主动跟她打招呼,而如今的吴大姐看见她只是讪笑一声便借故走开了。苏雅婷也感觉到公司的同事对自己的轻蔑和藐视。尤其是符丽欢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怪怪的。苏雅婷听到了来自她内心的声音:哎哟,父亲去世了,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这种人真是冷血!同这种人交朋友简直就是一种耻辱!符丽欢为了亮明自己的态度,也为了同苏雅婷划清界线,现在的她几乎不同苏雅婷说话了。苏雅婷猜想,就算符丽欢想同自己说一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她也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苏雅婷原本想,所有的风波总有平息的时候,等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然而此事似乎愈演愈烈,完全处于孤立状态的苏雅婷确实非常想念李小燕,偏偏此时的李小燕请了长假去了广东。而江微微也早搬回家住了。剩下苏雅婷一个人孤军奋战了。原本就不善言辞的苏雅婷只有将所有的苦恼全都闷在心里,现在的苏雅婷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苏雅婷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有时是需要表演天分的,哪怕只是迎合别人的表演也是必不可少的。那样可以为自己赢得一些额外的赞誉也为自己减少一些不必要的伤害。而苏雅婷这个人就是太实在,太木讷。她宁愿把悲伤一点一点地撕给自己看,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抖露一丁点。此时的苏雅婷确实有一种被众人抛弃了的感觉。当然,更让苏雅婷受伤的是来自亲人的不理解。她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惊动了母亲。

母亲在电话里说,不管……怎么样?……他也是你的父亲,……你……怎么会一点泪水都没有?没想到你是如此一个吝啬的人——一个吝啬情感的人比一个吝啬金钱的人更让人讨厌和害怕!谁的话她都可以不在乎,但母亲的话她不能不在乎。尤其是母亲最后那句话犹如一把尖刀在苏雅婷的胸口划出了一道口子,暗红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流。苏雅婷除了刺痛更深的还是刺痛。别人不理解自己也就罢了,没想到母亲也会如此说。女儿是一个怎样的人,母亲难道不清楚?自己如果真的吝啬,会拿出生父给自己的十万块钱给苏正乾和苏逸青看病吗?若是自己吝啬,会拼命地打工挣钱供苏逸青上学吗?这个家若不是自己支撑着,恐怕早就坍塌了。可是母亲呢,哪里还记得自己一丁点好?自己所有的好仅凭着别人的几句歹话全盘否定了。母亲的立场呢?此刻的母亲应该坚决地站在自己这边,然而轻易倒戈的邓玉春竟然把矛头指向了自己养了几十年的女儿——此时的苏雅婷就是靶场里的靶子,确实有一种万箭穿心的感觉。她为母亲悲哀的同时也为自己悲哀!为母亲悲哀是因为母亲同自己相处了几十年,竟然还看不透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为自己悲哀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像自己这种不入流不从众的人,确实容易遭人贬低和非议。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任何一个不起眼的举措都成了她们检验和甄别的实验品,同时也是她们口诛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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