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丈。

三丈。

两丈。

向晚艰难地抬起手，踉踉跄跄地朝父母光亮的身影伸去。

直至一丈距离。

向晚的指尖触及到那束从虚空落下的光柱。一股暖意袭来，他本就迷离的双眼，此刻眼皮忽然更重了些。

他只想像小时候一样，安安静静地躺在父母怀里睡一觉。

「爹……娘……我来了……」向晚嘴唇轻启，声若蚊蝇道。

「来吧，孩子，过来，爹娘带你回家……」爹娘异口同声道。

二人至始至终保持着一个表情，温暖地笑着。若旁人在场，定会觉得这二人怪异之极，如同木偶般毫无变化。

可偏偏向晚作为当局者无法看穿。

一开始，那股暖意确实让人舒适，但越往后，光线的温度便越来越高。向晚伸进光照范围的袖口开始出现明显焦痕，直至燃烧起来。

可他似乎浑不在意，任由这恐怖的热量洒在自己身上，不过两个呼吸，向晚半只手臂的袖子便尽数化为灰烬。

斯须，光柱开始穿透他的毛孔，进入肌底。

奇怪的是并不灼伤他的皮肤。

那是如同火一般的能量，与「三阳鉴」所发出的纯阳之力相似，进入体内后便迅速汇聚，直至积累成一道能量束，便沿着经脉直冲天元阙。

就在光束进入的刹那，向晚一口带着热气的血猝然喷出。

那是深入骨髓的痛——

向晚却仿佛失去了痛觉。

眼角眉梢依然挂着那抹苍白无力的疲惫笑容。

嘴角下巴覆满了血，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执念极强地踉跄着靠近父母。

又往前挪了一步。

「噗——」地一声，又是一口大血喷出。

原本就惨白的脸转而渐渐灰暗，黑色的死气开始从印堂透出，侵蚀他的生气。

霎时间，恐怖的大眼袋，巨大的黑眼圈，青丝泛白，皱纹出现。

如同刹那老了五六十岁，活脱脱一个三月没合眼的老者。

原本饱满滋润的天元阙也逐渐暗淡，干涸，皲裂。

离父母越来越近，暴露在光照下的面积便越多。

少顷，向晚整个上半身已一丝不挂。

那光束宛如得到了巨大滋养，忽然增强，如涓涓流水无穷无尽冲向他的天元阙。

终于，天元阙到达了承载的极限，与元脉间的阻隔开始支离破碎。

开闸泄洪一般，哗地一下，光束失去所有禁锢，涌入荧脉。

原地晃了晃，就在即将触碰父母指尖的刹那，向晚第三次喷出巨量鲜血，甚至吐出如内脏的碎片似的小血块。

失去了前进的最后一丝气力，向晚脚一软，本就摇摆的重心忽然改变，只见他往后倒退了两步，脱离光束范围。

最后的意志终于没能再支撑他残破的躯体，脚尖一抬，张开双臂往后一仰，栽倒过去。

……

殿前广场，打坐的向晚复刻了他在内世界的状态。

纯阳宗众人看着他接连三次喷出血，将荧光蛋壳染红，又见他忽然莫名生出一团烈火，将上身的衣服烧成灰烬。

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猜到向晚是被心魔所缠，已陷入一个极端危险的境地。

风道扬神色连续变化，看着向晚的浑身被死气缠绕，终于忍不住，忽地一下站起身来。

「风儿！此时出手怕是有些晚了……哪怕唤醒他，也已是个废人。不如让他自身自灭，免惹得自己一身骚……」澄浩伸出手挡住他的路道。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沉默之后，风道扬摇了摇头道：「浩师叔误会了……师尊临走前嘱咐弟子，在这段时间养好先天之气，故不想在此枯坐，荒废时间，师侄告退！」

说完，不等澄浩回答，他轻甩袖子，径直转身飞离了纯阳殿。

……

「日迟苑」中。

澄泓如往常般站在树叶上，自始至终，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直到风道扬离开，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远远凝望着广场方向，那双被忧思填满的眸子隐约藏着一丝期盼。

只听他轻声细语，如对自己说话一般，悄悄道：「小二，莫怪为师不出手。修仙之路无限艰难，这只是你的第一关……」

「无法进入深定，缘于心有深结。为师被心结所缚，此生已无望长生。若你解不开此结，便将化成纹师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你必须，靠自己走出来！」

……

向晚的内心世界中，他终于有了一丝痛觉，捂着胸口躺在地上站不起身。

似乎想多看几眼自己的父母，他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抬起了头，将那美好的画面最后一次收入脑海。

也就在这一瞬间，光束终于完全填满了他的元脉。

元脉和天元阙乃是修仙之人的道基所在。一旦被废，此生仙路无望。

天元阙除非被毁，否则哪怕干涸也可以恢复。但元脉则不同，一旦碎裂，轻则道基不存，重则形如枯槁，大限将至。

剧烈的疼痛让他恢复了一丝清明。

向晚没有放弃，开始苦苦支撑，调取自身剩余的所有灵力，全力抵抗光束入侵。

在吸收了他的天元阙后，光束中蕴含的威力已非他仅有的这点灵力所能抗衡。

仅仅片刻，灵力就被消耗了大半之多。

「我要死了吗……」向晚十五年来，第一次生出悲观的念头。

初见风道扬时，剜眼所带来的恐惧感都远不及此。

几乎同时，蔓延在他脸上的死气又多了几分。整张脸完全覆满死灰色，如同一具凉了两天的尸体。

正常来说，剧烈的冲击下，光束应该会被灵力抵消一部分。

可邪门的是，随着灵力越来越少，光束却越来越强，仿佛将灵力吞噬同化了一般，此消彼长。

向晚半闭着眼，牙关打颤，连痛呼都无力发出。

片刻时间，最后一丝灵力终于完全消失。

光束再无任何阻碍，瞬间加速，肆无忌惮地燃烧向晚的元脉。

那是嵌入灵魂的痛，比之前痛上十倍。

眼看着自己便要油尽灯枯，死在这个世界中。向晚莫名想起一件与「死亡」有关的事。

他曾听丁院的弟子闲聊时说起，人死后便会进入阴泉界，在那里有一个轮回道，是所有亡魂投胎之所。而轮回道中则放着一块三生石。

之所以叫三生石，是因为每个人都只有三次转世机会。三生结束，便会在天道规则下魂飞魄散。

而这一切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前提，便是元脉！

元脉乃天道恩赐，若为他人所毁，天道并不降责。但若因自己本身导致元脉破碎，将激起天怒，失去所有转世机会。

想到这一点，向晚忽然绝望——

他本想着就算死了也无妨，只要得以跟父母重逢，来生再聚一堂，也是好事。

但若没有来生……

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看着自己的元脉被逐步侵蚀，感受到死气弥漫后那股灰飞烟灭的绝望。

受李结巴影响，平日里全然不惧生死的向晚，心底骤然升起一股愤怒，如临死前最后的反扑。

换做平时，愤怒这种负情绪多半会冲昏头脑。

但在神志已然混沌到极限的向晚这，愤怒便成为他恢复清明最好的一剂良药！

越愤怒，主意识才越清醒。

因为愤怒的人必然知道，自己具体因何而怒。

而真正混沌失神之人，是不会愤怒的。

「爹娘早已死去多年，而我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会忽然出现带我走？」

「我还这么年轻，我才十五岁，难道就阳寿已尽了吗！」

「这个鬼地方，一棵草一块石头都没有。睡前还一片漆黑，一觉醒来爹娘便忽然出现！这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诞之事……」

无数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忽然想起先前这里还有澄泓的身影，不断呼唤他回头。

刹那间，向晚恍然大悟。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些，包括爹娘，都只是我放不下的心魔……」

就在想通这一切的瞬间，他那根破损到极限，即将消散的元脉乍然亮起一道他自己都看不见的红光。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彷如被克制一般，光束停止侵蚀，不再攻击元脉。

血一样的颜色，妖艳而邪恶，不时闪动着。每次闪烁，便为向往输入一道极为精纯的灵力。

对于修仙者来说，灵力意味着生气，而生气是驱散死气的唯一方式。恐怖的黑眼圈和皱纹以可见的速度快速消失，鬓角也逐渐变回黑色。

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丝气力，向晚双眼猛睁，用手肘撑着身体，缓缓站起。

爹娘和李结巴的身影依然在，还是那副表情，还是那个动作，不断招手，召唤他靠近。

低下头，沉默了片刻。

听着爹娘依旧不断的召唤声，向晚再也无法忍受。

只见他浑身颤抖着，双眼充满血丝，昂起头。抬手指着上方那片虚无，张大了嘴猛吸了一口气。

「闭嘴——」

宛如雷神在云端打了一个喷嚏，生成的狂暴的音浪震得空气出现波纹，数道涟漪荡漾开来，紧接着无数的回声响起。

整个空间回荡起向晚的声音，大大盖过了那从虚空飘来，反反复复的回声。

那道暗藏杀机的光柱，连同光柱中三人的身影猛地晃了一晃，进而，李结巴开始变淡，隐没在虚空之中。

父母的模样也不再显得那么真实，竟足足暗淡了一半之多。

与此同时，向晚腹中红光大盛，霸道的光束蓦地被红光尽数吸走，似抹去痕迹般，顷刻间消失不见。

元脉开始迅速恢复，天元阙也重新饱满起来，不见干涸。

恍惚中，他顿然明白了如何脱困。

看着已经半透明的父母，向晚躁动的心徐徐平静下来，身上虽有力气，然而心力交瘁。

他眼眶中噙着泪水，微微眯着，却能看到眼底一片清明，再无半分迷惘混沌。

「嘭——」地一声用力跪下，向晚沉着脑袋，对父母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向晚已经长大，不再是当初那个让你们担心的孩子！」

「纵有阴阳之隔，若有朝一日孩儿修炼有成，或许会有重聚之日。」

「孩儿也会尽快修炼至驭物境，回去安葬二老！」

「但这一次，对不起——」

「儿子不能跟你们走……」

言罢，他又磕了三个头。

站起身，看着父母慈祥的脸，向晚擦干眼角，眼神弥漫着决绝和坚毅，嘴角却挂着微笑。

他走上前去，缓缓抬起手，将灵力覆盖在手掌上，而后五指并拢成刀，毫不犹豫对着光柱劈了过去。

只听「叮」的一声，光柱开始剧烈晃动，而后逐渐消散开来。父母的身影也随之从下往上化作光点，飘散四方，融入黑暗之中。

看着父母逐渐消失，向晚不知是哭着笑还是笑着哭。

凝眸之后，只是无比恭敬地拱手，深深一拜。

「不孝子向晚——」

「泣血奉送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