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被送回宫里时，天已近暮色。

她头发胡乱系了条发带，松松地散在身后，身上穿着皱巴巴的太监衣服。宫里人一见，便知道主子恐怕又闯出什么祸事来了，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雪梅一早便被她支使出去，现在站在宫门口迎驾，一张脸拉得老长。明月毫不怀疑，身份调个个的话，雪梅就把自己拉出去杖毙了。

明月有些理亏，便冲雪梅笑笑，想缓和一下空气中的紧张气氛。

雪梅自恃后背有大靠山，竟然对无视主子的示好：“娘娘若出了事，绮碧宫上上下下都会陪葬，娘娘真正是视人命如同儿戏。”

这一句挑拨，就让明月人心尽失。

明月脸上挂不住了，不软不硬地回击过去：“为主子尽忠，不该是你的本份吗？”

雪梅明显被噎了一下，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明月顿时觉得大快人心，快步走过她身边进宫去了。

宫婢们准备好热水和花瓣，明月躺在浴桶里舒舒服服地泡澡，耳朵里听到一阵嘈杂之声，不一会，雪梅冷嘴冷脸地走了进来：“皇后娘娘传旨，召娘娘过去。”

明月一下从桶中坐直了身体。她入皇城，进绮碧宫，虽然有妃子名号，却一直与夜皇没有夫妻之实。新婚之夜，她追逐夜皇而去，看到另一个如同九天仙子般的女子背影，那应该就是皇后娘娘。

或许是有名无实之故，她独居绮碧宫，一不用向皇后请安，二与其他妃子也没有来往，一向自由自在。如今偷偷出宫闹出事来，作为后宫的主人——皇后娘娘，这是准备拿她开刀了吗？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问出声来：“皇后娘娘是什么样的人？”

雪梅声音里带了几分尖酸：“皇后娘娘是夜国一等一的大美人。自小才思敏捷，聪慧过人，只要见过她的，要么惊叹她的美貌，要么惊叹她的才学，没有不为她绝倒的。这么千好万好的人，要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身子骨太弱了些，经不起风吹雨打罢了。”

虽然她满口都是赞美的话，可明月听在耳边里，总感觉怪怪的：“雪梅，你是嫉妒皇后娘娘吧？”

雪梅没想到能被人一眼瞧破说破，而且说破的还是这个十四岁、不靠谱的月妃娘娘，她脸上闪现一丝慌乱，但很快就平静下来：“皇后娘娘是什么人，轮得到我这个小小的奴婢嫉妒？”

明月取笑了一回雪梅，倒把心中的紧张消除了大半。她洗浴出来，收拾停当，这才带着婢女向凤栖宫而去。

凤栖宫内，数支臂粗的烛火燃烧着，照得殿中亮如白昼。殿中的摆设偏素净清雅，却稍显富贵不足，唯一色调浓烈些的，便是立在正中的一架八扇掐丝紫檀四季花卉屏风。

隔着屏风上的丝质图案，隐约可以看到屏风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个清瘦的女子。

引明月进殿的宫婢躬身禀报：”皇后娘娘，月妃娘娘到了。“

明月感觉到屏风后有视线落在上了身上，她连忙跪下道：”明月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吧。”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响起，然后归复沉默。

宫婢搬来一个绣墩，明月坐下，好奇地向四周打量。在她打量周围时，屏风后的人也在打量她。

“月妃在宫中还住得习惯吗？”冷不丁，屏风后的皇后问了一句。

明月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住得惯。我小时候就爱往外跑，到什么地方都吃得下、睡得着。”

“噢？”皇后发出轻轻的惊讶之声，既表明她的意外，又不显得特别突兀：”月妃都去过什么地方？“

明月想到往昔时光，嘴角不由浮现出微笑：”我游的都是吴国境内的山，说了皇后娘娘可能也不知道，雀荡山、金顶山、平阳山......“

”雀荡山在洪县境内，是以鸟雀多而闻名吧？据说山下的泉水甘冽，人饮了，能延年益寿......“皇后接口道。

听皇后讲各山的奇闻轶事，简直比明月知道得还多。明月不由睁大了眼睛，傻傻问道：”皇后娘娘也是吴国人？“

皇后轻笑起来，声音如同风吹铃铛，又如泉水叮咚，十分好听。殿中的宫婢也捂嘴偷笑起来。

“本宫是土生土长的夜国人。”

明月还是没法相信：“那皇后娘娘怎么对吴国的山水，知道的那么清楚？”

皇后笑而不答。

在旁边伺候的一个年纪大的嬷嬷自得道：”皇后娘娘自幼博览群书，就算没去过小吴国，也知道的清清楚楚。“

明月听完后颇有些不好意思：”是吗？我没读过几本书。“

皇后笑道：”何必执着于读不读书？月妃小小年纪便四处游历，本宫也十分羡慕。“

明月本以为皇后召自己来，是为白天的事情兴师问罪，谁知皇后只字未提，倒是跟她闲谈聊天。

聊到最后，明月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皇后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好像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懂这么多，却不自傲，不死板，不教条，是个知识渊博而又活泼有趣的人。

不知不觉，漏更响了数声，已经夜深。

皇后柔声道：”本宫本想与月妃聊几句，没想到却到这么晚了。“

明月自打来了夜国后，还没跟人这么痛快酣畅地聊过天，当即道：”皇后以后想聊天，尽管唤我。“

轻笑声中，屏风后的人站起身，一道迤逦的身影投在屏风之上。

首先露出屏风的是一双手，那双手莹白无暇，像是白玉雕刻出来的艺术品。接着，皇后转了出来。她肤色有如天山的白雪，漆黑的双眸似最纯净雪水泡过的黑宝石。整个人就像雪捏出来一般，轻轻吹口气就散了。一身月色色的衣裙，衬得她清丽脱俗，不像统领后宫的国母，倒像是九天下来的仙娥，不沾人间半点烟尘。

明月从来没见过这样烟雨般女子，顿时就看呆了。

美，太美了。

难怪夜皇洞房之夜，会赶过去安慰她，这样的美人儿，光看一眼就醉了。

皇后对着这个毫无心机的小姑娘，眼中也露出一丝惊艳之色，随后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月妃还是回宫早些歇息吧。“

绮碧宫的灯火，久久未熄。

明月自打从凤栖宫回来后，就坐在桌旁，以手支腮，一直发呆。

雪梅进来唤了两次，见她仍呆呆坐着，便有些不耐烦起来。

”你说世间怎会有如此美貌之人，普通的一件白衫，穿她身上竟那般好看。“

”哼，“雪梅冷哼一声：”什么普通白衫，那是万金一匹的烟纱罗，表面看起来普通而已。“

明月见她这么大肆诋毁心中女神，不满道：”你胡说什么？“

雪梅轻蔑地笑了一声：”我胡说？有的人最会装可怜，扮柔弱。身上的头发、肌肤哪一样不是用钱堆出来的？偏还有人信她节俭，专门骗土包子罢了。“

她越说越离谱，饶是明月胆大包天，也被她的话给惊住了：”你不要脑袋啦？“

雪梅虽然闭了口，但还是一脸不服气的表情。明月轻轻一笑：”我明白了，雪梅，你还是嫉妒。“

”我嫉妒她？当年若不是我爹下狱......“雪梅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无声无息，猛地又拔高起来：”月妃娘娘，你倒睡还是不睡？“

明月却也不恼。

“皇后身上穿的衣料，你去给我弄一匹来。”

当初嫁来夜国时，母后百般担心，陪嫁给了许多金银和珠宝，不管再贵的衣料，她倒也都买得起。

雪梅瘪了瘪嘴，却没有再出声，服侍明月躺下了。

第二天、第三天……

明月在宫中等了数天，夜皇和皇后都没有颁布什么新的旨意，她出宫的事情，似乎就这么被压下去，过去了。

尽管如此，她却没再往宫外跑。皇后派人送过来一本《吴国地理志》，明月翻书才知道，皇后对吴国地理山水的了解，全是从这本书中看来的。她生长在小吴国，知道的却不如皇后这个夜国人多，明月想想就脸红，对皇后的佩服又增加几分。

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有才又有貌，与她以往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

这日，她在宫中翻地理志，雪梅捧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裳进来。

宫婢给明月重梳了一个堕马髻，服侍她穿上了烟纱罗。当日烟纱罗穿在皇后身上，明月看的不是很清楚，如今亲自穿上，才知道这衣服轻若无物，柔软至极。

等她从内室走出，一众服侍的宫婢眼中却浮现出惊艳之色。

明月自己尚不觉得，她咯咯咯地笑着，在宫殿中跑来跑去，边跑边回头，看烟纱罗的衣带能在空中飘多高。

刚刚还惊艳的众宫婢，脸上顿时露出头痛的表情。

“娘娘，娘娘，穿上这个烟纱罗，娴静沉稳才好看。”一个宫婢拿着团扇，好不容易阻挡住了奔跑的明月。

明月站稳身形，接过团扇遮住脸，只剩下一双秋水般的眼睛露在外面，一眨一眨：“是这样吗？”

宫婢们退下，雪梅在一旁冷笑起来：“娘娘还是脱下来的好。若是被皇后看到了，岂能容得下你？”

雪梅的话没说明白，明月也没听明白，皇后是容不下她穿烟纱罗，还是容不下她这个人。她反驳道：“皇后才不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