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洗手间面盆底座附近的地面上,还是有一小摊水。显然,那个水管工并没有把管接头漏水处完全修好。
我对水管工的维修水平产生了怀疑。也怀疑,他有某种企图。
“修一次收20元……他真是生财有道……”我望着地面的那摊水,自言自语。
一辆中型面包车开进了工厂,随着苏联专家络绎而出,顿时响起一片“日他那厮五姨姐!”的问候声。
车间里,润滑脂的气味,不再那么浓烈。
天车隆隆地开动,哨声阵阵。那些崭新的零部件正在吊运、组装。
机床的基座在地基上,开始就位。垫铁、调整垫块和地脚螺栓等,也将相应对号入座。
在地基被苏联专家谢苗间接肯定合格之后,这段时间工作进展较为顺利。
“叮铃铃……叮铃铃……”
我正在苏联专家室翻译着瓦洛加制定的工作计划,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我以为是车间里的人打来的。
拿起话筒,耳边却传来外联处何科长的声音。
“喂……小江……你回单位一下!”
“科长,什么事?我……我现在在现场很忙……”我有点为难地说道,口齿也不太清楚了。
“务必回来,是事关你切身利益的大事!”何科长断然说道,好像特别不满意我推诿的态度,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放下话筒,瓦洛加看出了我神情异常。
“出什么事了?江!”
“我得回原单位一趟。”
“哦……不过,江,我还是希望你把这份补充的工作计划先翻译完再走,让中国同志尽快了解……”
我只好坐下来。忙到上午快下班才结束。
我急匆匆地走出厂区,来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向外联处赶去。
瓦洛加走进厂长办公室,对潘达志说了声“你好!”他准备亲自到复印室把这些中俄对照的工作计划复印了,送到车间分发给每组的负责人。
潘达志慌忙站起来,热情地迎了过去。语言不通,他疑惑地看着瓦洛加,心里想这个江翻译哪儿去了呢?
瓦洛加笑着指了指隔壁复印室,潘达志马上明白了。
他拿过苏联专家手上的工作计划,走到隔壁房间的复印机前,就动起手来。
瓦洛加说着“捏捏捏……”想自己动手复印,但是执拗不过中方的这位厂长。
潘达志一边复印,心里有点恼火。此前,一直是江翻译过来复印,这家伙现在跑到哪儿去了呢?
车间机床旁,曹轲正在伸长脖子东张西望。谢苗给曹轲说着什么,他听不懂,他想找个翻译。江翻译今天哪儿去了呢?怎么只有瓦洛加在亲自对现场每一个人发放工作计划表?
吴芳站在车间里发呆,清洁工刘大妈走过她身边时,不禁像看怪物似地看了她一眼。但吴芳继续发着呆,仿佛没有看见她。
“吴翻译……”吴芳似乎吓了一跳,用手指推了一下黑框眼镜,板着脸冷冷问道,“什么事?”
“吴翻译,你过去听听,谢苗在说什么?”
谢苗看见吴芳走了过来,如同见了救星“莫拉特……莫拉特——”
“他………他在夸你很年轻……”吴芳很有把握地说。
“死吧睡吧……”曹轲赶紧感谢谢苗,但是心里还是直犯嘀咕——看谢苗那种表情,并不是想说这个呀!
果不其然,谢苗的牛眼更暴凸了,满脸怒气,“莫拉特……莫拉特——”
吴芳茫然了,一双空洞地眼睛望着谢苗,嘴巴半张着,那副黑框眼镜有点滑落。
曹轲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也愣在那里。
“莫拉特……莫拉特——”谢苗显然生气了,用手做了一个用双手握着东西、往下使劲往下砸的手势。
“锤子?……”曹轲摸了摸后脑勺。他又飞快地掏出小笔记本,画了一个东西。
“达?”他把草图伸到谢苗面前。
“达达达……”谢苗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牛眼终于露出了笑意。
我赶到外联处的时候,已经下班了,便到街上胡乱吃了点东西。
下午一上班,何科长见了我,冷冷地把一张表格扔到我面前,“认真填写,对你有好处……”
我拿起一看,原来是一张“人才补助评审表”。
“如果评上了,每年会多发一个月的工资!”何科长扭过头,胖胖的脸上,一副我为你好而你却不当回事的表情。他期待着我感激他。
“谢谢科长!”我真诚地说道。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我又顺口来了一句,“不知道评不评得上?”
何科长的大嘴巴又重新裂开了,露出在公交车上抢座位被人打豁的门牙(他一贯喜欢争强好胜),发出爽朗的笑声,“能……应当差不多……你每天在现场多辛苦!我想评审委员会是会考虑的!”
办公室里正在绞尽脑汁填写表格的日语男翻译小孟和资料员邓师傅,抬起头来,跟着笑起来。
何科长的话,顿时让我心头一热。有时候,为工作累死累活算不得什么,只求有一句暖心的话。
我刚填写了一半。桌上的电话机响了。
何科长抓起了话筒,“喂……啊……找江翻译?……在……在我这儿……”
“江翻译……你大半天没见了……现场还有翻译任务呢………再说,新来的吴芳又不懂一些专业词汇……”传来潘达志有点不满但非常抑制的声音。
“好好好……潘厂长,我马上就来……我正在单位填写……”我还没说完,话筒已经响起嘟嘟声。
我的手里满是汗。申报表中,栏目繁多的业绩自述、论文发表情况等,一页又一页。
我烦不胜烦,一口气简单地写完。小孟和邓师傅还在奋笔疾书。
“你要慎重啊!好好回忆一下……多写一些无妨!”何科长苦口婆心地劝道,“关键时候,你可不能糊涂呀!”
扔下笔,我舒了一口气,“就这样吧!科长,现场还有好多活儿等着我呢……我走了……”
何科长拿着我匆匆填写完的表格,摇了摇头,脸上一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的表情。
但现场的翻译工作更重要啊!机床等着尽快投产创效益呢!
一进车间,曹轲就对我埋怨道,“江翻译,你大半天上哪儿去了?遇到一堆问题,吴翻译也不太明白……我和谢苗连比带划才勉强搞明白……”
他的抱怨,我特别理解。因为根据工厂新的安排,我主要负责谢苗和曹轲之间的交流,吴芳负责娜塔莎与马梅之间的交流,而李兰与斯拉瓦直接用英语交流。
他掏出小笔记本,“江翻译,谢苗上午要锤子,吴翻译居然说谢苗是在夸我年轻……看把谢苗气得……简直是七窍生烟……”
我伸头看见,他的小本子上已经写上了“莫拉特”(俄语“锤子”)。
“莫拉特不是莫拉德……”我笑道,“这不怪吴翻译,这两个词的发音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只是最后一个字母不同……”
“哦,明白了……”曹轲乐癫癫的,准备拔腿就走。
“唉唉唉……你先别急着走……帮我借个工具……”我叫住了他。
落日的余辉,正慢慢隐去。工厂附近的山头,在晚风中,响起阵阵松涛声。
辛劳了一整天的苏联专家,陆续上车。
“水管还没修好吗?”我拿着管钳,在后排坐定之后,瓦洛加忍不住扭头问道。管钳是我找曹轲借的,上车时他还递给了我一小圈生胶带。
“啊……我单身宿舍的水管坏了,需要修一下……”我老实地回答道。
“我们可以帮你修啊……”瓦洛加热情地建议。
“就是就是呀……”谢苗的牛眼闪闪发光。伊戈尔和娜塔莎也扭头笑盈盈地看着我。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修过水管。心里也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修好。于是我点头同意了。
在山城宾馆跟其他苏联专家道别之后,瓦洛加跟着我,来到了单身楼。吴芳在后面远远跟着,她也回单身楼。
瓦洛加脱下外套,卷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手臂,拿了工具,在洗手间里忙活起来。
专家一动手,水管立即不漏了。
“其实也没大问题……生胶带没缠够……管接头也没拧紧……”瓦洛加一边洗手一边说。
我连声说“死吧睡吧、死吧睡吧”……”我恍然大悟,那个缺德的水管工故意不彻底修好,这样每次来修理就可以收费二十元。他的一点小聪明,昭然若揭——倘若一次修好,岂不是断了自己的财路?哼哼,够坏!
“我当年是高级钳工……这点小事不在话下……”瓦洛加一脸自豪,眼里放射出兴奋的光芒。“不用谢!打蛙力士,江,你每天帮我翻译工作计划……还有陪我们逛街……不也是免费的吗?!”瓦洛加笑起来。
我送瓦洛加回到山城宾馆,心里满是感激。又不免有些得意,苏联的专家、专家团团长,帮我修好了水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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