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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灵成说》第十三章——谋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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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树,透过窗照在地堂上,风吹拂过枝叶,树影轻轻晃动,像一池波光粼粼的水。

祈原踩过那团光影,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坐立不安,将手边可触及的东西拿起又放下,怎么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惶。

日本人来了!

是来找他的吗?来的人是谁?会认识他吗?

他会不会被日本人认出?被认出后他的命运是什么呢?是死路一条,还是去过那种血腥屠戮的日子?

祈原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定,告诉自己必须要镇静,如果他先慌了,那才是自绝后路。

心理暗示的作用很明显,祈原渐渐冷静下来。他走到院中去,让午后的阳光温暖因惊惧而冰凉的全身。

他听见脚步声,遁着声音望去,见周妈提着一个竹篮进来,上面盖着一方白布。

原来周妈知道祈原就要走了,这些天想多做些好吃的给他。眼见宅子里的桂花都要落尽了,她便晃下来一些花瓣做了桂花酥。

“沾了两片花瓣的是甜的,不沾的是不太甜的……”周妈告诉祈原她给各种口味做的标识。

祈原心中感激,即便为着那个消息忧心着,却还是笑着频频点头,表示他在听着,给周妈回应,不让她觉得自己白费了一番好意。

周妈还有事要忙,交待完便要离开,祈原送她出去。

回身走了几步,听见有人向“大小姐和方少爷”问好。正是徐敬灵与方祖良从外面回来。

方祖良一时不知怎样同母亲破冰和解,所以暂时不想回方家,但又饿得紧,便来徐家蹭饭吃。

徐敬灵一转头看见周妈,便冲她喊道:“周妈,一会给方少爷做你拿手的西湖醋鱼!”说着挽了方祖良往宅子里面走。

她没有看见刚刚送完周妈正往回走的祈原。

他却看见她挽着方祖良的手臂,听见了她的声音,听见她说要给方祖良做鱼吃。

祈原心里原本便覆着一层阴霾,如今徐敬灵的这些言行举止无异于又给他心上添了些浓云阴雨。

他说不出自己是悲伤,是失落,还是只是单纯的吃醋。他只是觉得心里很空,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抽走了。

徐敬灵是带给他希望的人,这一刻他觉得她好像离他远了些。

仿佛生命里的唯一光亮一瞬被人掐灭了。

徐敬灵将方祖良带到魏如梅跟前,让母亲开导他。自己则跑去厨房告诉周妈,要做两条醋鱼。周妈明白她的心意,笑呵呵地答应着。

魏如梅,徐敬灵和方祖良三人围坐一桌,其乐融融,一旁的仆人看得也是喜气洋洋的,他们总想着有一天方少爷带着他们家大小姐回门时,这一家人就会是这个样子。

“徐伯母,我今晚能住在您家吗?”方祖良一面去夹鱼肉,一面随意问道。

魏如梅温和应允:“你想住下自然可以。”

“不行!”徐敬灵断然拒绝,语气强硬,“你吃完了赶紧回家!”

徐敬灵以为不管方伯母先前如何严厉责打方祖良,他负气走了一夜,现在方伯母一定急着见到儿子,想知道儿子是什么情绪,自己又该如何安抚。

魏如梅如何不知道女儿的想法,但也嗔道:“灵儿,怎么这样无礼。”

徐敬灵嘟了嘟嘴,不再抬眼看母亲,她埋头吃着饭,却在桌下踢了方祖良一脚。

要搁平时,方祖良准是要踢回去的,但是他大抵知道徐敬灵这个意思是让他回家与母亲和解,便也不与她计较,就只是趁没人注意,向椅子后蹭了蹭,远离徐敬灵,然后跟她眨眼示意他明白了。

徐敬灵见方祖良会意后却一言不发,便向他瞪眼睛,用眼神吼他:明白了你倒是说你今晚不在这留宿呀!

方祖良撇过脸去不看她,徐敬灵便又抬脚踢他,却踢了个空。她怒视着方祖良,方祖良却向她咧嘴一笑,身子也侧向一边,这下离徐敬灵更远了。

魏如梅将两人的一举一动收进眼里,却碍于长辈的身份不能发笑,便快快地吃完饭,找借口离了席。

母亲一走,徐敬灵立刻蹿到方祖良的座位边,方祖良还未来得及躲开,就被她狠狠踩了一脚。

徐敬灵收敛怒容,平和说道:“方伯母在家里等你,回不回去你自己决定吧。”

方祖良眉目间朦胧起来。他意识到自己让母亲担忧了。

送走方祖良,徐敬灵提着食盒去找祈原,食盒里面盛放着一条醋鱼和两小碗米饭。因为这时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不当不正的用饭时间,所以便只少吃一点。

徐敬灵走进屋子,见祈原正盖着青锦被,背对着她躺在床上。

她轻轻将食盒放到桌子上,然后走到祈原床边,探着身子朝里面看,看他是不是在睡觉。她发现祈原眉头紧锁,不是睡着时该有的安然神态。

她知道他在装睡。

是因为留在徐家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发觉真的要离开了,所以才开始伤心了吗?

徐敬灵走到桌边,端出里面的饭菜一一摆好。她撅起一块鱼肉,送到自己鼻头前,用力嗅了嗅,酸酸甜甜的气味极是开胃。

她诱惑着说:“好香啊!”

床上的祈原轻轻动了动手臂,却并不起来。

徐敬灵把那块鱼肉放到祈原碗里,自己吧咂吧咂嘴,装着在吃东西的声音又假又刻意,她赞叹道:“嗯,好吃!”

祈原听着徐敬灵孩子气的引诱声,心中阴霾渐渐散去,晴空一寸一寸地铺展开。

正要起来,徐敬灵古里古怪的声音便传入他耳里:“如果你不吃,我就把鱼拿去喂狗,让鱼刺把狗卡死。”

祈原知道她在故意逗他笑,他也真的绷不住,便“哧”地一声笑了。

听见祈原笑了,徐敬灵亦是笑逐颜开。她走到他跟前蹲下,一只手抚慰似地覆在他手上。她仰起脸,张着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睛注视着他,扁嘴鼓腮发出“嘟嘟嘟”的声音,继续逗着他开心。

祈原看着徐敬灵的可爱模样,笑意不自觉地从嘴边流溢到眉梢眼角。他伸手去摸她的脸,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滑着她微微晕红的脸颊。

两人不知对望了多久,祈原终于拉起徐敬灵的手,与她一同坐到桌边。他看见原来第一口鱼肉她是没吃的,一直放在他的碗里。

祈原一边吃着醋鱼,一边听徐敬灵给他解释这鱼的好吃之处。

“这草鱼是养在姜氏鱼塘里的,那里水好土好,这鱼几乎没有腥味。做这鱼用的醋是周妈自己酿的,不像铺子里买的那样酸……”

祈原喜欢听徐敬灵说着充满生活气息的话,他陶醉于这样简单平凡的美好。

他终于拿定主意——不去理会什么日本人,不去想是不是真的要离开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总能找到一条活路的。

吃毕,徐敬灵将两人用过的碗筷收进食盒,说:“等一下我们出去看看房子吧。”

对祈原来说,当务之急是不被日本人发现,但是在徐敬灵看来,祈原明天便要搬出去了,找到一处房子安顿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祈原不知如何同她解释,想着他上午打听到日本人是住在某位富商的城西别苑里,只要他与徐敬灵不往那边去,便也无妨。

徐敬灵拉着祈原在街上乱转,看了一处又一处房子都不满意,祈原的意思是将就能住便好,徐敬灵却一心要为他找一个干净宜居的住处。

他们从一个院落里出来,徐敬灵忽然向对街一指,说:“看,那是方祖良家的慈济堂。”

祈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见是一幢气派的中式三层楼房,檐廊下立着两根乌黑圆柱,右刻“聚蓄百药”,左刻“平康兆民”,抬头横扁上是三个烫金大字——“慈济堂”。

方祖良家,也是自己母亲的家吧。祈原望着那幢楼房,怔怔地出了神。

“徐敬灵,我正要找你。”方祖良的声音惊回了祈原的游思,“你竟自己来了!”

“怎么了?”徐敬灵疑惑地注视着方祖良,讶然问,“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跑慈济堂来了?”

“西药。”方祖良简短说出他接下来的话的主题,“原来我先前跟你说的我三叔与日本人签的合约只是预签的,不是最后会生效的那份,一会他们还要再签一份合约。如果签订了这份合约,慈济堂将售给日本人三箱盘尼西林,四箱磺胺嘧啶,还有少量吗啡。日本军方代表一会就要到了,我要你帮我拖延时间。”

“拖延时间?”徐敬灵嘟囔着,又关切焦急地问,“那你呢?你要去干什么?”

方祖良双目像是燃着火光,咬牙切齿道:“我宁可烧了我家库房也不会把这些救命药送给日本人。”

他定睛看向徐敬灵,向她委托重任,说:“所以在我烧了库房之前,你要阻止签约,直到我去签约现场说库房已毁,无药可卖,你才算完成使命。”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库房,来找她不是浪费时间吗?”祈原质疑道,他是为了阻止方祖良让徐敬灵涉险,“还有,你烧库房便已是得罪日本人了,何必还在乎签不签一纸合约?”

方祖良又半是恳切半是命令地对祈原说:“你在这里正好,我也有事要你帮忙,我们边走边说。”虽然此前方祖良一直对祈原存有疑心,但是徐敬灵信他,他便也信他。

“不行,危险。”祈原握住徐敬灵的手腕,要带她离开。

徐敬灵站着不动,不跟祈原走,却也不表示是否答应方祖良的要求。她只是站着,眉心轻蹙,微觑着双眼,在仔细思考着什么。

依方祖良的意思,她需要跟日本军部的人正面接触,同那些人周旋交手,若是一言不甚,得罪日本人,她会是什么下场?徐家又会是什么下场?

徐敬灵是非常胆怯的。她想退缩,想告诉方祖良她怕,怕会连累全家。

“你怕了?”方祖良终于看出徐敬灵内心的恐惧。

“我……”徐敬灵支吾着。

“你不必怕连累你家人,只要没有那一纸合约束缚,我们方家是不怕日本人的,到时也自会保你徐家平安。”方祖良给徐敬灵打上一剂强心针。

徐敬灵再度犹豫,最后还是答应,说:“好,我帮你。我得替你争取多长时间?”

“半个小时左右。”方祖良眼里流露出一丝欣慰。

“好。”徐敬灵朗声答道。

“小心。”方祖良叮咛她,又扯住祈原,说:“我们也走。”

“灵儿。”祈原推开方祖良的手,站到徐敬灵面前,用关切的眼神问她是否真的决定这样冒险。

“别担心我,没事的。你们也要小心。”徐敬灵冲着祈良两人点了下头,给他们和自己鼓劲。

祈原被迫跟方祖良走了,却还是不住地回头看徐敬灵,满心焦虑地问方祖良:“真的没事吗?”

“放心。”方祖良信心十足地说。

“那合约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在意签不签合约?”祈原又一次道出心中疑问。

方祖良悠悠地解释道:“如果签了合约,碍于律法和生意上场的规矩,方家必得按合约卖药给日本人,如若不卖,日本人便有了借口惩治和刁难方家。可是如果没有那一纸合约,迫于方家的势力和政商两界的舆论,日本人找不到适当的借口,是不敢为难方家的。没有合约,西药便还是慈济堂的,就算日本人知道是我故意把药都烧了,那也是我乐意烧我自己家的东西,日本人没法把我怎样的。”

“那当初为何要签这卖国合约?”祈原大惑不解。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你以为我昨天为什么同我母亲争执!”方祖良本就为着母亲的卖国行为困顿烦闷,面对祈原的质问,他失去了耐心。

“可是你又何必让灵儿涉险,有你同她废话的时间,你早就烧了库房了,不是吗?”

方祖良不禁吼叫起来:“你懂什么!方家能在乱世中稳步求升,靠的不是吉人天相,而是金规铁律,所以即便我是慈济堂少东家,要进入慈济堂库房,也要走几道必行的手续。而走完那几道手续,想必合约早就签成了,所以我才要找徐敬灵拖延时间。同时有她吸引走我母亲和三叔的注意力,我才好更快地办完那几道手续。”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祈原进入正题。

“在我放火烧库房之前,引开同我一起进去的慈济堂员工。”方祖良指示道。

远处,距慈济堂还有半条街路程的地方,停着一辆日本军车。有人先行下车,又去打开后车门,里面走下来一个身穿深蓝色西服的女人。她站得笔直,双手插在裤兜里,倨傲地微抬着脸,目光不屑地扫视前方,面色冰冷,锐气十足。

她不经意间瞥见了祈原的背影,脚步不受控制地便要朝他跑来,却被那个为她开车门的男人拦住,他用日语恭敬地提醒道:“夫人,您去哪儿?马上便要到慈济堂签约了。”

那女人目光迷离,呆了片刻,声音渺茫地喃喃道:“不可能是他,他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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