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船东游。

是夜，一片寂静。

次日午上。

饭厅里，还是原座，阿花同陈世川各坐一边，静默不语。

陈世川神态轻怡，挑着花生豆，吃得摇头晃脑，还哼起了小曲。他抬眼偷偷打量对面挂着黑眼圈的阿花，不觉心中大笑。

瞧这样子，昨晚怕是一夜无眠吧。结果，竟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哈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陈世川笑得嘚瑟，一个不小心花生豆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差点儿给噎得背过气去。

对面阿花幽幽地抬起头，笑容诡异，熟视无睹。

“......”

又是一日。

客船已行至德安。

夜幕下的江面欢快异常，虽是初冬，却游船颇多，张灯结彩的倒像是庆贺佳节。江面上不时传来丝竹管弦之声，烛光溢溢，温软动人。

此时，饭厅已是一片欢声笑语。

陈世川跟着阿花，一进饭厅，便瞧见了最尽头的白发老先生。老先生神采奕奕，面容慈善，笑着同他二人打招呼，身后年轻人亦是彬彬有礼。陈世川大步流星的便想过去，却被阿花一把扯住。

“别忘了我说的话。”阿花小声警告。

陈世川似是想起阿花预言失误之事，饶有反抗之意，阿花立马又道：“我可警告你，你若是再凑上去，信不信把你扔下去喂鱼。”

陈世川反抗的火苗立即被浇灭。

两人面色“常态”的隔空向老先生颔首示意，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一席饭下来，均是沉默不语。

饭毕，阿花亲自为陈世川倒了一小杯酒，算作是对他的补偿。陈世川没心没肺，不记仇，乐呵呵地接过，小口呡着徐徐干完。

正当二人打算起身离开时，船尾却突然传来一阵躁动，不一会儿便有女眷惊声尖叫。

陈世川立马回头，透过饭厅中部的镂空小轩窗，一眼瞧见了船尾的混乱。

只见，数位身姿矫健、不露面容的刀客正在挥刀砍人，刀法凌厉，稳中有序。附近的贵客无不惊慌失措，侍卫们奋力抵挡。

陈世川目光焦急，慌忙用眼神搜寻。角落里，年轻人从身侧唰地亮出长剑，一边对敌一边护着白发老先生，明显有些吃力。

陈世川噌地蹿起来，拔腿就往船尾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思想根植血脉，他几乎还未想出对策便已迈出了步伐。

陈世川脚步快，但阿花更快。

她一把抓住陈世川的胳膊，使劲往回一带，目光凌冽，言辞犀利：“这群人是有目标的，你现在过去，就是找死！”

“可是！……”陈世川想要辩解。

阿花当即喝断，“没有可是！儿子剑法高超，他老子自然也不差。根本用不着你去添乱！”阿花手下用劲，硬把他往门外拉。

陈世川却并不听劝，急吼吼道：“你前日的推测便出了错，若是今日推测也出错呢，万一那老先生根本不会武功也没有救援，那岂不是白白丧了命？！毕竟相识一场，怎能见死不救！”

陈世川猛地甩开阿花的手，眼神坚定。

阿花当即大怒，开口骂道：“你是他儿子吗？上赶着往前凑！替人出头也不掂量着自己几斤几两！”

陈世川不听，转身就跑。

阿花猛地伸手一环，卯足了力气将他往后一勒，同时脚下飞速一绊，当即把陈世川扭成了麻花，像拖着条死鱼似的把他往外拖。

谁知，这小子竟像吃了炮仗似的，一个翻身，突地暴起，手里不知从何处掏了把小尖刀，倏地往阿花面前一划。阿花目光一凛，飞速旋身，虽是轻巧避过，但也因此而让陈世川脱离了掌控。

船尾惨叫连连，不少高官贵客因此惨遭连累。好在蒙面刀客们虽是见人就砍，但也极有分寸，虽是皮开肉绽，却也不至于伤及性命。

年轻人目光冷峻，一手拽住轮椅靠背，一手挥剑对敌。白胡子老头则面色悠悠、泰然处之，端坐于轮椅之中，神情惬意地望着周遭，好像这一片混乱与血腥都与他无关。

年轻人应敌之余眼角瞟见赶来应援的陈世川，手中当即用力一挥，趁着敌人四散避让一把将轮椅狠狠推了出去。

“带家父先走！”年轻人喊道。

陈世川身姿一旋，双手即刻稳住轮椅，应答之间有蒙面刀客近身，陈世川来不及应对，下意识便用自己的后背去挡。

电光火石间，两颗花生豆划破半空，如飞云天火般卷动空气，裹挟着强硬霸道的劲风，铿地击中了敌人即将落下的银刀。

那人惨叫一声，银刀落地。

陈世川未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恍惚间，被人往前一拉。陈世川抬头一看，是阿花。

“快走！”

阿花神色严凝，语气短促有力，一手拉着陈世川的胳膊，一手抓住轮椅靠背，将二人往身后使劲一带。自己则陷入敌人包围圈中。

陈世川明白此时带着老人家留在此地，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所以他几乎毫不犹豫，便推着轮椅往门外跑去。

身后打斗声渐远，陈世川却不知往何处逃奔。白胡子老头语气和善的提醒道：“去顶楼。”

陈世川心下赞同，立即行动。

他心中忐忑，路至楼梯处却恰巧碰见一刚爬上船的刀客。两人均是一愣，双眼对视后，刀客率先反应过来，举起大刀便向他二人砍过来。

陈世川心里不由一惊，几乎没有实战经验的他生怕自己被那大刀削下一块儿肉去，对敌动作畏畏缩缩。

尽管已经是如此近距离的观战了，白胡子老头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偶尔还抬手整理整理发丝，始终保持着发型齐整的超脱之态。

眼见着刀客奔向白发老先生，陈世川立马勇气激增，哇呀呀一声冲过去死抱住那人不动，调动起他最大的力气，一把把人给掀下了船。然而用劲过度，被那人身子一带，陈世川自己也晃晃悠悠险些掉下去，幸好救世主阿花及时出现，一把把他又给扯了回来。

“快，上楼。”

阿花语气急促却镇定，推着陈世川便往楼梯上走。陈世川一个旋身，像泥鳅似的从阿花的“魔掌”中蹿出，矮身去背老人。

阿花狠狠吐出一口浊气，站在楼梯阶上睨眼瞧着轮椅上神色泰然的老头，眉宇间有股隐隐的敌意。

白胡子老头自然也感受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敌意，眼中含笑、姿态怡然的对上阿花的眸子。

阿花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层意味深长。这种感觉令她很不舒服，就好像他对你的想法了如指掌，而你则宛如初生婴儿般，被看得透透的。

陈世川背着老人，步伐有些沉重，阿花在前，前去探路。

客船顶层一片空旷。

整片天空黑压压的，像一个巨大的口袋，企图将渺小的生灵悉数吞没。江上弦乐之声渐少，周遭游船如出一辙般的熄灭了烛灯。正片江水上，唯有脚下客船，嘶喊声弥漫。

这声音像引火的折子，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最后一片逆鳞。倏地，船尾蹿起一条火龙。火龙嘶吼着向四面八方侵袭，意图将这艘“被老天爷眷顾的船”生吞活剥。

“我们该怎么办？”陈世川惊慌不定地喊道。

阿花定定的看着远方，周遭是一片凄厉。而她的视线悠远绵长，好像穿透黑夜云雾，看到了另一方世界。

“阿花……”陈世川紧张的狂咽口水，面色焦急的看着毫无回应的阿花。

“跳下去。”阿花突然道。面容镇定，语气平稳。

“跳下去？！”陈世川震惊。

“对。你看——”

阿花伸手一指，所致之处隐约能瞧见零星灯火，幽幽暗暗，明明灭灭，充满魔力，让人一下子希冀满怀。

“这里距岸边虽远，但却是现下唯一一条活路。若是继续留在这儿，不被那些人宰了，也得给活活烧死。”阿花不满地看了眼陈世川背上的老头，语意埋怨。

“识水性吧。”阿花问陈世川，可却又不待他有何反应便将视线转到老头身上，说道：“您应当要等儿子吧。”阿花话语极其平淡，毫无感情色彩，明摆着是不打算带他走。

老人家脸皮厚，咧嘴一笑，手下搂紧了陈世川的脖子，道：“劳烦公子记挂了，小儿能应付的来。不用等他。”老头话语轻快，倒像这儿子不是亲生一般，丝毫不记挂。

阿花撇嘴，冷笑。

“那就走吧。”阿花手下一用力，竟是直接将陈世川往江里推去。

随即她腰身一旋，一把弯刀从后背擦过，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

阿花几乎不假思索，手下便是一翻，调动内息，当即黑气萦绕。蒙面刀客根本未看清对方招数，眼前便是一黑。

阿花扭头，一个纵跃，双脚离地，宛若月光下的银鱼，倏地扎入江中。

陈世川本就紧张地不在状态，被阿花不做提醒的便径直推下，当即心脏漏跳半截。

冬日夜晚的江水冰冷刺骨，陈世川被背上的老头直接压进了水中，一瞬间恍若置身冰渊，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被冰冷侵袭，仅有的暖意也消失的荡然无存。

陈世川大脑一片空白，连呛了好几口水。他挣扎着挥舞手臂，企图抓住救命稻草。

这时，突然有一温暖的物体靠近他，随即一股神秘的力道迅速将他拽了上去。这股力温暖绵长、包容万象，仿佛隔着江水也同样能感受到它摧枯拉朽般的力量。

陈世川脑袋一出水面便立即如获新生。他咳嗽几声后，去看他的“救命稻草”。

一看，一呆。

——竟是那白胡子老先生。

老先生脸上仍旧挂着云淡风轻、慈祥和善的笑容，他轻轻抓着陈世川的肩膀，看似是依靠着陈世川的力量才能漂浮，实际上却是他带着陈世川在呼吸新鲜空气。

“老、老先生，您……”陈世川支吾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白胡子老头自是领悟性极高，知会他意，呵呵笑道：“老夫都一把老骨头了，平日也没进什么荤食油水，比较轻，所以飘浮起来自然也不费力啦。”

话语刚毕，船上便又蹿下一道身影。陈世川来不及去细细思量，下意识拽住老先生便往旁侧游去。

回头一看，方才发觉是随后而至的阿花。

阿花水性好，一入水中，便向两人方向游去，一边扯过白胡子老头的右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一边对陈世川道：“快走，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陈世川一听此话，当即卯足了劲儿往前游去。

两人一左一右，将白胡子老头架在中间。老头神态清闲，看起来倒像是在戏水游玩，一丝担忧和焦急也未曾表露。阿花和陈世川则均是一副眉头紧锁。

而两人均未发觉的是，白胡子老头飘在水下的两条腿，正同样不紧不慢的上下起伏着。

月色寒光下，江面平静异常，周遭生迹仿佛一瞬间全部消失。宽阔的江水中，一行三人已游出近半距离。黑压压的江面下，森森鬼影，似有奇异生灵正在靠近。

阿花心中突地生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却又不知这奇怪之处究竟出自何处。

三人的体力都在慢慢消耗，就连“基本没怎么出力”的白胡子老头面上也从容不再。

“阿花，你还好吗？”陈世川口中哈着白气、气息粗重地询问道。

“还好。”阿花眉目严凝，简而答之，转而又道：“你可有觉得这周遭有何奇怪之处？”

陈世川神经早已冻得麻木，边往前游边扭头向四处探望，半晌摇摇头道：“没什么奇怪的。或许是整个江面上只有我们三人，难免会有些压抑不安吧。”

阿花听罢，思索片刻后点点头，默认了陈世川的想法。

然而，被两人“拖”在身后的白胡子老头面色却慢慢变得凝重起来。他侧耳细细聆听。

——水下，有同样于他们频率的生物正在翻动水浪。

“不好，水下有人！”

白胡子老头猛地开口，声音清明严绝。

阿花目光一凛，立即反应过来，二人极其迅速的对视一眼。然而应对之策尚未成立，水鬼便已凛然而至。

“唰”地一声，陈世川毫无预兆地消失在了江面上。

沉沉江雾下，一场恶战即将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