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赣水之上。

渔舟唱晚，落雨初微。往来客船如燕，烛光星星点点。

江面如镜，平静，宜美。

客船上，饭厅里。

阿花静静的望着窗外。这是他们离开桓城的第三天。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孤雁，在漫无边际的天空里，只知飞行，却不知所谓。

对面低头吃饭的陈世川扬起头，小声嘀咕了一句。阿花回过头，就瞥见他偷偷摸摸伸出的手。

“放下。”阿花嘴皮子一动，轻轻吐出两个字。

陈世川像偷吃鸡腿的孩子，倏地收回手。半晌，他噘着嘴嘟囔道：“我渴啊……”

“渴？渴你喝茶啊！管够！”阿花扬着下巴，眨着她那漂亮的大眼睛，像只骄傲的花孔雀。看着陈世川那委屈样儿，她还故意伸手拈起了面前的酒盅，先在陈世川面前绕了一圈，才翘着兰花指儿慢慢喝下肚。

陈世川当即气地捶胸顿足，筷子一搁，道：“为啥你能喝酒，我就只能喝茶！”

阿花“啪”地搁下酒盅。陈世川眼眸陡地一跳，但还是十分硬气的挺着脖子。

“你还好意思问啊——陈、世、川！”阿花一字一顿地喊出他的大名，不怒自威，气场全开。她一抬手，陈世川便吓得唰地缩回了他的壳。

陈世川双手成拳，抱在脑侧，等了半晌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楚传来。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从指缝里一瞅。

只见，阿花姑娘正优哉游哉地拈着酒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每一丝微笑都在嘲讽他——大傻瓜。

陈世川噌地下坐直，双手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用眼角余光瞟了瞟周围的动静。

阿花嘴角勾着放肆的笑，眼底里流光四溢。她张口，调笑道：“放心吧，没人关注你。”

陈世川瞥了她一眼，高傲的抬起下巴，然后假装自己面前有面镜子，一板一眼地抹了抹他的鬓角，继而面带微笑的朝阿花微微一颔头，随后便像个雕塑一般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不动了。一举一动都像极了那些清高孤傲的随从。

此程，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两人伪造了身份——富家“少爷”和她的随从。

他们混在一艘开往江州的客船上。这船外表普通，却内饰豪华，往来不是富商大贾，就是世家大族，享用的也都是一级的尊贵。虽然惹眼，但却也是最安全的。

——起码，在上船前，她是这样认为的。

另一侧，有人从室外进来。门边的仆役十分贴心的撩开了帷帘，推着轮椅的年轻人微微颔首表示感谢。

年轻人一路推着轮椅而来，轮椅上端然正坐着一位鹤发老先生。老先生衣着朴实，面容慈善，偶尔单手捋须，也是风度怡然。

周围有不少转瞬即逝的探究目光。

阿花手执酒盅，也只是看了一眼便转移了视线。

走了一半，年轻人突然将轮椅停下，俯身恭敬地对轮椅上的老先生说了句话后，转身离去。

轮椅恰巧停在与阿花陈世川桌边并齐处。

“阿花，你去江州是要做什么啊？”陈世川嘴上说着话，却扭头看了眼旁边不远处的老先生，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

“闲来无事，随便逛逛。”阿花一饮而尽，状似云淡风轻，脚下却踢了对面陈世川一脚。

陈世川吃痛，回过头来，奇怪地望着她，无辜的问：“怎么了？”

“没怎么啊，”阿花一耸肩，同样也是面容无辜，“腿太长，抱歉啊。”说罢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

陈世川受人“欺压”惯了，敢“怒”不敢言。

客船慢悠悠的往前驶进，纯黑的夜色下，平静而又不平静。

轮椅停在路中间好一会儿，险些被人遗忘。

平稳的客船稍有颠簸，阿花的眼皮微微抖了抖。她抬眼看了眼对面的陈世川。陈世川歪着脑袋回以不解的神情。阿花想了想，轻声道：“记住，别多管闲事。”

陈世川乖巧的点点头。

谁知话音刚落才不久，陈世川便突然噌地下站了起来。

阿花惊疑，一抬眼皮，便见他一个箭步蹿了出去，长腿卡在轮椅后方，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了轮椅的后滑。

“呼，好险。”陈世川舒出一口重气。

轮椅上的老先生扭头看了眼这位出手相助的年轻人，面目和蔼，感激道：“多谢你了，年轻人。”

“哈哈，这是晚辈应当做的……老先生，您这一个人也太危险了，没有人与您同行吗？”

“有的，小儿方才有事出去了。”老先生鹤发童颜，笑得慈眉善目。

陈世川一听，有些无措，抓耳挠腮、左顾右盼，突然灵机一动，又道：“那您不如先同我们坐一会儿吧！”

“好呀！不过，就是太麻烦你了！”

“哪有！不麻烦不麻烦……”

陈世川屁颠屁颠地把老先生推到他们桌旁，正打算抬头跟阿花解释，便见阿花飞速瞪了他一眼。他脚下一顿，心中大为困惑。

这个陈世川，真是把她的话给当耳旁风了。阿花心中不快。

老先生扭头看了眼陈世川，开口问道：“小哥怎么称呼啊？”

“晚辈陈世川。”陈世川收回飘飞的思绪，两眼一眯，回道。

“那——这位是？”老先生和蔼可亲的目光移向阿花。

陈世川介绍道：“这是阿——我家公子。”陈世川心直口快、嘴上没门，险些说漏了嘴。幸得灵机一动、话锋一转，对方也并没在意。

“公子如何称呼啊？”老先生微微颔首，目光和善，看着阿花问。

阿花放下手中酒盅，态度恭谨，莞尔一笑，道：“晚辈姓唐。”

“哦，唐公子啊。”

陈世川倒了一杯热茶，贴心地递给老先生。老先生含笑接过，又寒暄了几句后抬眼问道：“两位这是要去江州？”

阿花眼中含笑，正待开口，却被陈世川抢先答道：“正是。”

阿花轻飘飘的看了眼陈世川，见他说完这两字竟就没了下文，只好继续顺着说：“此程去江州不过就是顺道看看。这不年关将近嘛，带些个新奇玩意儿回家过年。”

阿花言语委婉，既简单客套，又不失礼数。

“哦，看来家中有小孩子。”老先生脑袋一歪，笑得慈善。“我家那小孙女啊也是这般，总是嚷着要东要西，也不知是跟谁学的！”老先生面上无奈，话语里却满含温情。

阿花不解释，接道：“小孩子嘛，都这样。老先生哪里人啊？”

“高安。唐公子呢？”

“袁州。”阿花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吐字清晰的道。

“哦袁州好啊，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最主要的是天高皇帝远，逍遥，自在啊！”老先生花眉一挑，言语纯质，分明就是一逍遥乐呵的老顽童。

阿花含笑道：“嗨，不过是穷乡僻壤罢了。”

“唐公子年纪轻轻，倒是谦虚的很呐。袁州那可是出了不少人物，这几年风头最盛的便数那‘天下第一’的仵作唐仪，那双眼睛简直当比火眼金睛啊——诶，您二位可是同姓，难道，出自一家？”

阿花故作思考，优哉游哉道：“我们二人神交已久，只可惜我识他，他不识我，或许，百年之前还是一家吧。”

“哈哈哈，唐公子真是幽默。”老先生抚须直笑。

阿花见老人家笑得畅快，半晌才稍显正色道：“哎，说到底还是晚辈不才啊，家中无非是做些小生意的，没什么出色之处，怎敢与那唐先生相提并论呢。”

陈世川手中捧着茶杯干瞪眼儿，两人的对话文绉绉的，他不擅长，一句也插不进，只好低头去数餐盘里的花生豆。

“唐公子是做生意的？”老先生似是略微惊讶。

阿花一笑：“正是。”

老先生摇摇头：“老夫觉得不像。”

阿花轻声一笑，心中却惊叹于他的直截了当。“何以见得？”

“自是从面相上看得。”

“怎么，先生还会看面相呢？”阿花眼中含笑，略有打趣之意。

“哈哈，老夫不过是略知一二。”

“哦？那您倒是说说看——”阿花身子微微后仰，看着他的视线深远而悠长，继而目光又转到陈世川面上。

陈世川此时正在一心一意的数花生豆，两只核桃似的眼睛低垂着，默默地打了个呵欠。

阿花眉心一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他招来的“祸害”，结果却还得她来圆。

“我瞧着啊，您二位身上江湖味儿浓，尤其，是唐公子您。像是，闯江湖的——”老先生捋着胡须，语意悠长。

“嚯，江湖味儿浓？老先生，您这是靠闻的啊！”阿花身子前倾，故作夸张道。

老先生但笑不语。一瞬间双方均是一副了然。

阿花轻轻吐了口气，逢迎道：“先生果然是高人呐。”

老先生摆摆手，摇头否认，仪态超然。

“按您那套说法，从面相上来看，您也不像是这艘船上的人呐。您瞧，这船上之人哪有您这般仙姿缥缈、超然物外的仪态？我看啊，您倒像是那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

“哈哈，你这丫头倒是会说……”

老先生话语戛然而止，扬着脖子神色飘忽，眼中闪过一丝尴尬。

阿花则是抿唇不语，瞳孔微张。

嚯，这老头儿眼睛还挺毒！她这么一番变脸似的女扮男装都给看出来了。

陈世川半晌未听见两人说话，诧异的抬头观望，用眼神巡视一番后，硬着头皮问道：“这是……怎么了？”

老先生扬了扬手中茶杯，淡定自若，答：“茶凉了。”

“对，茶凉了。”阿花语味悠然，“世川呐，给老先生再倒一杯——”

“哈不用了，”老爷子哈哈一笑，将茶杯轻轻往前一推，抬手婉拒。

“我那犬子回来了。”

“你为何总是瞪我……”陈世川郁闷不已，一回到客房便往桌子上一扑，为刚才自己一句话都没能插进去而感到遗憾。

阿花双手抱臂，很是看不惯他这副“没皮没脸”的模样。她神情不加掩饰，极为不悦，但由于声音天生里带着一股童稚，说出口的话责怪意味直接减了三分。

“我说的话你就从未放在心上。前面才说让你不要多管闲事，好嘛，你马上就弄一老头回来。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就上赶着往前凑。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好心之举’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啊。”

陈世川委屈极了。“人家一个老先生，两鬓斑白的，还坐着轮椅，能有什么麻烦啊。再说，我也是出于好意。方才若不是我，指不定那老人家还会受什么伤呢……”

陈世川仍旧未明白阿花的良苦用心。

他未说完，阿花便径直打断，她语意嘲讽，轻哼一声：“他受伤？你莫不是真把他当成普通人了？”

“这话什么意思？”陈世川坐直身子，困惑中带着诧异。

阿花两眼一翻，恨铁不成钢。

“陈世川我告诉你，他既然能出现在这艘船上，那就绝不可能是个普通人。要么，他身家显贵；要么，他同你我一样，是乔装打扮。依我看，他十有八九属于后者。但是尽管如此，他也与你我有本质上的差异。我们，是为了瞒天过海；但人家，那是为了遮天盖日。

“你可有想过，这船上这么多人为何没有一个上前？你当他们都眼瞎？他们那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那老头本就坐着轮椅，已经够惹眼了，他儿子还把他一人留在那。试想，将一位衣着朴素的老人置身于富商名绅之中，是何用意？自找没趣吗？这摆明了是故意而为之。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而他们的目的，就是去吸引那些没头没脑、自愿上勾的笨鱼！”

阿花像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箩筐的话，口干舌燥，抓起桌上酒盅就往嘴里送。

对面陈世川不禁张大了嘴，明摆着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阿花转身见他此番傻样，心中更是恼怒。他根本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毫无江湖经验不说，还不听话。

阿花面目冷凝，双手往桌上一撑，倾身，道：“你瞧着吧，今晚准没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