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齐威王薨，太子辟疆即位，是为宣王。

即位不过三天，有大臣上书，请求迎回田忌。

即位的新君不顾先王和邹相的脸面，当即宣布，田忌谋反一事乃是误判，大将军有功于齐，自当重礼迎回。

举朝哗然。

“大王难道不知，先王当年如此做法，全是为了大王着想？”如此做法，岂不令先人齿寒？公孙闬当先发难。

“辟疆岂会不知？先王有失，身为人子岂能不管不问？”田辟疆初即位，子翻父案，很容易引起众臣与百姓的谩骂，可是，当年大将军与太子傅孙膑走得太近，他的父王有意放任相国邹忌陷害大将军，这才有了田忌出奔楚国一事。

先不提大将军在楚国混得多么不如意的事，就说齐国国内，治军才成，利用完了太子傅，一个“滥权纳贿”眨眼就把人贬谪，纳贿个屁啊，全天下人都收贿了孙膑也不可能，当年入齐后，赵魏楚书信相邀，可孙膑他都不把赵国的武安、楚王的星素剑和白珩放在眼里，齐国还有什么珍贵过这些的。

大将军和太子傅，只不过是自己的人。而相国，是子婴的人。田辟疆心道，我主政之后，当然好好把田忌请回来，就算是为了己方。

公孙闬十分不满，先王在世，你可敢这么说？老相国可还活着呐！可惜老相国身体不适，在家呢。

新王态度十分坚决，他一封国书好言相告楚王，熊商很大度地挥手放行，还保留田忌的江南封地。

也许是，宣王态度的强硬，田忌的归来并没有引起朝堂什么太大轰动，仿佛一滴水归了湖海，“滴答”一声便平静了。

田忌重新挂大将军衔，激得各国辗转不安。

业已解甲的田朌拜见宣王，建议将齐国多余的粮食运到宋国贮藏，使敌国不敢过宋而伐齐，保存齐国的有生力量。

宣王曰可，重新启用田朌明面上支撑军方，而主帅田忌，则成了士兵心中的精神信仰，必胜信念，只管坐镇大齐后方，轻易不动。

如此一来天下平静，对谁都好。

大将军府邸，占地广屋舍美而人很少。

“先生劝我保重，怎地自己反而……？”清癯的脸庞，衬托孙膑的双眼愈发大了，身形甚至比当年落难刚回齐国时更瘦了。田忌把之后的话咽了咽，道，“大王……先王他……如何病笃？”

“据医乾说，先王病重时，脉沉弦数而拘紧，阴虚血弱，肝脏郁热，入夜难寐。先王……过度操劳。想不到大将军有一天也会问起这事。”孙膑低头抚弄一盆落叶生根，仔仔细细地将黑土撒进去，伸手指一点点压实，不是大王了，半个月前就已经是“先王”，先王了。偏斜的角度，能阻止所有人发现他眼中蕴含的泪水。

“嗯。”田忌心不在焉地应声，瞧着孙膑那极其不苟的动作，就像要把自己的生命与神魂都融入那并未开放的花里。熟悉的军师不见了，花农孙膑，他动作如此自然，自然到让看的人心里别扭，胸口憋闷地直要炸裂。这么多年来，你过得竟都是些摆弄花草的日子吗？甚至连我这个弃臣都不如？田忌心下五味杂陈，当年强留他在齐国，自己不就是个太自私的混蛋？

孙膑趁着无人偷擦了下眼睛，终于转过身来，脑袋嗡地一响。反应之激烈比田忌更甚。

苍老，只余这一词形容了。面前的是那个铁马金戈的大将军？

好在，这是大将军府，还没有见面不相识。

他二人不由地抱住，什么话也不必说。田忌孙膑，相隔二十一年，终于重逢。

离齐后寄居江南的时光里，田忌白了头发，腰杆再也不是标枪般的笔直，最让孙膑难受的是，田忌持箸的手常抖动，席间难免不可控制地撒落两粒，他也会发觉，赶紧收拾起来，舔进嘴里，他的牙齿缺落几颗，嘴角却永远挂着满足的笑容。

他们曾是纵横沙场的公子主帅！是决胜千里的青衣军师！终一生未有一败！

当年也曾神采飞扬地激辩朝堂，抗敌斗奸。

现在他们都老了。

老到两鬓雪白，老到褶皱里全是沧桑，老到连马也骑不得牵不得。

英雄迟暮，美人白头，世间无可奈何的两大悲伤。

对望着，脑海里不由自主会想到当年，君臣相得，意气风发。

二十几年不见，重逢的心跌作八瓣，看不清碎成什么样子。

而彼此都觉得，愧负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