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石轻轻扶着清音的肩。那不是忧伤的清音，是悲伤深至每一次呼吸的清音；也不是发着呆神游的清音，是失了心，空洞僵硬的清音。
可是静石不能出口安慰，因为他无法对清音装作毫无此事，他无法泰然自若地为清音擦掉眼泪，甚至，他连和清音同仇敌忾的资格也没有。
他只能边安葬死者，边用哀伤的眼神看着心上那个女子哭泣的背影。至多，只能轻轻拍拍她的肩，仿佛那就耗尽了他的所有。
之后他们进了村，安云村并不大，十来户人家，却去了个殆尽。多半村民死在村口，他们聚集在那，像是出席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死神的宴会。也有几个孩子、老人，没赶得上，死在家门前，身旁是散乱的小竹马、磨至发亮的拐杖。
清音流着泪在废墟间搜寻，打开柜子，掀开被褥，甚至扒开草堆，寻找仅存的一点希望，可是就那么一点点，老天也吝啬，硬是不给。
村里每一处都很杂乱，却又很整齐。东西乱着，锅在地上，碗都跌碎了，可是除了这些，什么也没有了。
村里甚至还有一所小小的祠堂，供放的灵牌也被劈开了。清音拾起那些碎片，小心地擦拭了灰尘，那上面却没有名字，只有黑色的一面，整整的一面，像在诉说着无声的悲哀。清音将它小心地拼起，用布缠好，埋在村口。
人既已逝，只是个纪念罢了——清音眼前又是一阵模糊。
那日，清音哭肿了眼。
不知道为什么，是为那些逝者悲哀？是为明儿心疼？抑或是为了自己？
正午时分，安云村一片腾腾的火光，掩盖了天，掩盖了地，掩盖了高挂的烈日，也掩盖了在场每一个生者的心，终其一生，再难忘呵，再难忘……
回去的路上，每个人都只有沉默，沉默。
明儿睁大双眼望着车顶，眼神空洞、无助，看得清音又忍不住要掉下泪来。
清音强打精神哄她吃些糕点，吃了两口也吃不动了。半点胭脂的发糕，明儿总要缠着她，吃了一块还要吃两块，吃了两块还吃三块，缠到清音笑她是小馋虫才歇。可是现在，她不动，也不吃了，只那么呆呆地，呆呆地看着车顶，好似一切都写在那小小一方车顶，浓缩成那一个木头结，像是一朵夺魂的曼珠沙华，又像是只蜷缩了翅膀的妖精，她就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把魂都看了进去。
下车时，静石送清音和明儿进客栈。静石和清音一起安顿了明儿，看着她渐渐地睡着，睡梦中还皱着眉头。清音只轻轻地哼着什么，眼神看着明儿，可是静石知道，就像明儿一样，她的魂也飘去了很远的地方，远得自己无法到达。
待明儿睡沉，清音才站起身，疲倦地带好了门出去。静石跟在她身后，几次想要说什么却无法张口。快要走出院门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他真怨恨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敢张口说出自己心里的话，可是她却先说了：“恕清音身体不适不能相陪，请公子先回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真冷，像这绵延的寒冬。眼角不经意扫到那株梅花，是明儿央了她栽下的，她于是和明儿挽起袖子忙了一上午，种下那些繁丽的希望——而如今，它却静静枯萎了，也连带了那些不可知的美妙，她的心更冷起来——可是，他的心却火热，不，却那么滚烫，他的心里有炽热的铁浆在奔腾，在叫嚣！
“清音……”
她只冷冷地看他。他不信，再仔细地认真地看，她的眼里，仍旧是一览无余的冰冷，没错，冰冷。
“清音，不……”他很痛苦，为什么，不能坦诚地说出来，那其实，不是他的本意！
“清音，清音，清音……”她听得到，耳里充斥着他的呼声，可是眼里，却是那一色猩红。清音，你不能融化的，你怎能这样，你没有兑现给明儿的承诺，现在又怎能轻易就原谅了他！——清音在心里着急地冲自己叫着。
他看到了她的犹疑和挣扎，只颓然地道：“清音，听我说……”
“我不听！”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尖细匆忙的呼喊，像是惧怕败逃的兵士，努力地占据最后的阵地，“我不听——除非你敢说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终于还是妥协了。可是他只是不说话，忧伤地看着她，干燥的嘴唇早已裂开，渗出丝丝的血色，她不看他，只掉转眼，却恰巧看见那一处枯死的梅——都一样，叫人心伤。
“你知道的对么？”
“不，不是那样的……”声音低下去，连自己也觉得辩白无力。
“你知道的，你们都知道！哼——”
他突然听到她一声冷笑，接着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大笑声，不，那全不像她了！
他心里烧红的铁浆不再流动，而是凝固了，变做一把形状怪异的剑——每一面都有剑尖，瞬间刺穿了他的心，他的身体，千疮百孔。
她却又突然停了笑，不，那全不像自己了——她也笑累了，笑够了。她淡淡地道：“我也知道的，可是我一直不愿去想。”
过了一会，她又道：“这不怪你。”
“不怪我，呵呵——”
“是，非但不怪。还要谢谢你。我，累了，你先回去罢。”
他于是，忍着那千疮百孔的疼，慢慢地转身，唯留背影，是道不尽的倦意与蹒跚。
她久久地站着，却听到脚步声远去，又渐响起。她不想抬头，有些厌倦，只低声道：“我想静一静。”
那脚步声却消失，再响起，已在身边，下一刻，自己便落入了一个怀抱，淡淡的青草气，很安定。
她快要睡着了。没有梦魇的睡着。
埋在那怀中好一会，才抬起头，看到他。好久未见了，温润如玉，温柔满目的他，依旧那般，干干净净，对，干干净净。
他却伸手细细地替她将头发理好，温柔地道：“莫怕。”
只听二字，她的眼圈便红了，他心疼地笑了，又将她搂紧在怀中，好一会才肯放开她。
“你怎么知道？”
“是你，我才知道的。”
“好多事……”
“嗯，好多事。音儿，音儿，我在呢，莫要怕。”
他拍着她的背，像孩子般哄她：“音儿乖，莫怕。”
她腻着他，不肯离开。他却更宠溺地将她抱在怀中。然后，她便只是一个娇弱的女子了，在一个男子温暖的怀里，乘着夜色，像蝶般一飞而起，犹如身在梦境。
他抱着她去到五莲亭的屋顶，今日繁星尤盛，全为了她，来铺作漫天光彩，江水也披上银装锻带，温柔地拍打着江岸。有个风墙，并不太冷，他却解了披风，将她裹在里头，她也受了，好象真的在襁褓，不曾懊恼，不曾愤怒，不曾忧伤，不曾难过，渐渐地，听着他的心跳，睡去。
他凝目望着她，细瓷般精致的面容，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她的眼眸，却是分外安谧、迷人。他听着她的呼吸，却丝毫不敢亵渎她。他只能用拇指，颤抖地划过她如远黛般的眉。
“音儿，音儿……”他如同着了魔一般地喃喃低念她的名字，“音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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