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坐在星巴克最里面的座位等我，一天不见，他老了足足五岁。眼眶深陷，满是血丝，额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显眼。“爸爸，对不起，家里临时来了人，我迟到了。你觉得好些了吗？”我一边拘谨地坐下，一边观察他的表情。“没事，佳佳，我很高兴你还是叫我‘爸爸’。”父亲揶揄地说，声音苦涩。百叶窗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道道阴影，一明一暗，一起一伏，像海啸过后的大海，像飓风过后的天空，就算看似平静，你也再不会相信会无风无浪。

我只觉得喉咙发干，哑着嗓子说：“你当然是我的父亲！也是我唯一的父亲。我的生母、生父给了我什么？两个成年人，却没有灵魂，给了我生命，还有从头到脚的耻辱。我恨他们，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们！”一说起我的身世，我就觉得恶心、厌恶、义愤填膺……可除了打碎牙齿朝肚子里吞，我能怪谁呢？

父亲宽大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的小手，表示理解。我和父亲都是受害者，正因为如此，我们对彼此的感受无需多言。我能感觉到他刻骨铭心的耻辱，他也能真真切切感受到我的痛苦。逝者已去，可留给生者的切肤之痛，会伴随我们的余生，直至肉身湮没。

“佳儿，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父亲问。

“我不知道。”我苦笑了一下，毕业及失业，母亲也没了。我又回到一无所有，孤身一人的起点。可我现在哪里还顾得上担心这个？和最近一连串的变故相比，毕业即失业，实在是微不足道的问题。我最大的恐惧还在方志坚案件的牵扯上。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立案？我不知道我和方志坚的关系官方掌握了多少？我无法想象一旦方志坚案被媒体曝光，我和他的关系被公之于众，我将面临多么大的身败名裂？这一个又一个的恐惧像小鞭子似的，随时都在敲打我的心，一天不得安生。

“你在想什么，佳儿？”父亲注意到了我的走神，关切地看着我。

“我在想方志坚的案子到哪一步了？他的案子像个定时炸弹一样，让我夜不能寐。爸爸，你知道吗，中国驻美使馆的人找过我的学校、房东、朋友，调查我和方志坚的事情。爸，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们的关系会被公之于众；我好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坐牢。与此同时，我觉得自己很脏，我觉得一切都很恶心，我……”嗓子被一团热浪哽住了，我说不下去了。

“佳佳，你别害怕。方志坚的案子我打听过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父亲警觉地看了看左右，向我做了个“小声”的手势。我立即止住了哭，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望着他。“目前他的案子还没有移交给司法机关，还只是党内调查，中纪委在处理。所以，你现在还不用担心刑事责任。如果上面给个撤销职务，开除党籍的处分，这件事就算了结了，怎么也不会牵扯到你。你的牵连最多是帮助协助调查，党内处分跟你无关，退一步说，如果移交到司法机关，恩，对了，你没有帮他在国外洗过黑钱吧？”

“没有，从来没有。”我一口咬定，“他这个人很小心的，口风很紧。当然不会让我这个外人帮他处理钱的事。”我进一步解释道：“方志坚常常给我现金，只有像学费、房租之类的大头才会给我打到账户上。他更是从来没跟我提过帮他带钱，转账之类的事情。”

“你也没帮他买过房，开公司，办身份之类的？”

“没有！”我苦笑了一下，“他哪里信得过我。我们之间不过是笔……交易。”

父亲长舒了一口气，把头靠到沙发后背，如释重负地说：“那敢情好，敢情好！我估计要逮他的把柄，也主要是经济上的。你只要在经济上跟他没有瓜葛，应该不会有事，顶多是协助调查。真到了那一步，我的女儿，你也只有实话实说了，千万不要尝试帮助他隐瞒什么。”

“恩，我知道了。爸，你说我跟他的事会闹得人尽皆知吗？”我还是不放心，战战兢兢地问。“如果是正常处理，应该不会的。不过，佳佳，你听我一句劝好吗？”父亲停顿下来，深邃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有一团雾气从心底升起似的，他的眼睛雾蒙蒙的，让人捉摸不透。

“尽早地回美国去吧，读研，打工，嫁人……能尽早离开中国，就尽早离开。在中国，你的身世、经历都会让你成为是非之人。能走就走吧，远离这个地方，忘掉过去，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父亲语重心长地说。

我没有想到父亲竟会劝我离开，我震惊地愣在那里。看来，我注定就是个漂泊之人，偌大的中国，竟然没有一个容身之地。可没钱没工作，我在美国怎么安身立命呢？

“佳佳，父亲不是在逼你，而只是给你一个建议。你走也好留也罢，最终还是由你来决定。”见我僵在那里，父亲怕伤了我似的，又追加了一句。他一心一意为我运筹帷幄，像深思熟虑了很久似的：“你回到美国尽快开始找工作吧，解决你的居留权是第一步。如果找不到工作，就申请读研，你的成绩不是挺好的吗？总之，要尽最大的努力，在美国留下来！钱的问题，爸爸会全力支持你，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努力了。”

“还有……”父亲顿了顿，好像在措辞，他接下来一字一句地说：“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世，尤其是你未来的丈夫，还有相关的人。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你的父母离婚了，就是这样。切记，对任何人都不要袒露真言。‘私生女’这个名分，在任何文化背景里，都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人看轻你，瞧不起你。”

我凝视着父亲，他正全心全意地为我打算，考虑万全之策。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这么无私地、毫无所求地对待过我。母亲、方志坚——我的亲生父母，一个比一个把我害得惨。而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即使在知道他和我并无血缘关系后，仍然对我尽心尽力、别无所求，给予我无条件的爱。眼泪花花在我的眼眶里打转，喉头像有火在烧，我竭力忍住泪，不让父亲看见。

父亲开车送我回家，把车开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来，开始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东西：纸张、信封、匣子、包裹。首先他拿出一个包裹，实际上是两个大信封，非常厚，用一根橡皮筋绑在一起。

“这是给你的，佳儿，二十万人民币。你可以用它为在美国的生活开路。钱不算太多，上次给你母亲治病的二十万，应该还有结余，加在一起，能够撑一阵子了。佳儿，你要好好地筹划这些钱，为自己的未来做准备。”

父亲把包裹递过来。我没有立即反应，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父亲抓住我一只手，做了一个很肯定的表情。我这才迟疑地伸手接了过来。

“谢谢！”我低声对父亲说，鼻子里一阵唏嘘。

他在回答之前慈爱地对我微微一笑：

“别客气，佳儿，你永远是我的女儿。好吧，抓紧时间，我们继续。”

接着，他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丝绒盒子，盒盖上绣着一朵黑玫瑰，甚至还有几片绿色的叶子，在车里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神秘和高贵。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副耳环，一只戒指和一条项链，造型都很像玫瑰——阴暗的车厢瞬间明亮起来，看得出来这是一套价值不菲的珠宝。

“这是我两年前在南非买的，买的原因就是你。相信我，佳儿，五年分别，哪怕杳无音讯，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这个女儿——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玫瑰。这是一套铂金钻石首饰，非常珍贵。这也是给你的。为了保险起见，你永远不要将它示人。你也看到了，这件珠宝十分奢华。如果有一天你走投无路，可以卖掉或者当掉它，你可以得到一大笔钱。”

“不，爸爸，这……这……这太贵重了。我，我不能要。”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为什么？”父亲挑起了眉毛，诧异地盯着我。

“不可以，爸爸……”我喃喃自语，所问非所答。也许是觉得受之有愧，也许是东西太贵重吓坏了我，也许是短时间内的信息量太大，我有些晕头转向。我嗫喏着，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没什么不可以的，收下。”父亲益发坚决。

“不！”

“好了！不要再跟我争了。时间紧急，你让我接着往下说。”

父亲大手一挥，争论到此为止。他把盒子关上，坚定地放到了我的手里。然后他将注意力转向一些对折的纸，打开后一一展示给我。

“这些是珠宝的鉴定证书，包括描述、评价等。另外还有一份公证书，表明这些珠宝是我的个人财产，我自愿将它们赠送给你。这样如果有一天发生什么意外，你就可以用它来证明这些珠宝是属于你的。当然我希望你永远也不需要向别人出示这些证明文件，以防万一。”

他把手里的纸折好，放入一个文件夹，然后熟练地用一根红带子系上，也放到我的面前。

“现在还有一件事，几乎是最后一件了。让我想想从何说起。”父亲停下来，吸气，呼气，像在和自己作斗争。最后，一方败下阵来，他接着往下说：“佳儿，爸爸这一生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为了前途，为了升官发财，将灵魂出卖给别人。为此，我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你——我的女儿。你在美国所经历的一切，让我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可是，痛定思痛以后，我意识到这不完全是你的错，你的母亲、外公、我、还有这个社会，都有责任。”父亲的声音颤抖起来，眼里全是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父亲这次是真正伤心了。我羞愧地低下头，泪水迷糊了视线。

“父亲想给你最后一个忠告，我亲爱的女儿。请你记着，这是我用惨痛的教训换来的。”他的声音高昂起来：“对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生命，其次是灵魂的自由。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都是无价的，在任何条件下，都不要把自己的灵魂贱价出卖。你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的孩子！对自己的人生你一定要三思而行，谨慎一点，坚强一点，不要做傻事。”

泪水像洪水一样喷涌而出，我掩着面，羞愧后悔，失声痛哭。我能感觉父亲用他伟岸的身躯包裹住我瘦小的身体，用力地抱紧我。

一滴冰凉的泪落在我的后颈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