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母亲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方志坚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是两家大人不合。具体地说，就是方志坚的父亲，当时中国煤田地质总局的党委书记，和我的外公，煤田地质总局的局长，闹内讧。两个父亲盛怒之下，却达成惊人共识，亲家不做了，原本已经订下的婚事也吹了。

“你的母亲又绝食，又上吊，又服安眠药……可到最后，也拗不过你军人出身的外公。方的父亲不久之后就高升了，方家也搬走了，你外公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地质总局的一把手。两个老人的心结也在几年以后解开了。只可惜，你的母亲的肚子等不到那个时候了。等我们发现她怀孕时，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姨妈坐在我身边，沉浸在陈年往事中。那些往事像老酒一样辛辣，喝一口，从喉头呛到心头，泪流满面，那股辛辣在心头却早已扎下了根。

夜已经深了，凉意一阵阵地从石凳上窜起来，像爬山虎一样爬满我的全身。我呆呆地看着眼前浓浓的夜色，心里一片荒凉。月坛公园已经空无一人，姨妈还在昏黄的路灯下自顾自地讲述，她一边抹泪，一边擤鼻涕，眼泪哗啦啦地落：“外公发现你母亲怀孕后，暴跳如雷，立即就要她去打掉。可你母亲坚决不，她一直知道自己有身孕，但故意隐瞒起来，就是因为舍不得你，想保住你。她当时已经三个多月了，就算引产也晚了。你外公没有办法，为了自己的老脸，四处给她张罗对象。最后，就找到了你的父亲。”

“原来我是个私生子，还是方志坚的私生子！”像吃到了一口苍蝇，我心头又是一阵恶心，几股酸水在喉头翻滚，争相恐后，我努力压抑着自己强烈的生理反应，全身已是冷一阵热一阵，虚汗淋淋。

姨妈停下来，悲伤地看着黑夜。她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接着说：“你母亲恨你外公，恨你父亲为了前途，那么快就同意娶她，成了你外公的帮凶。可佳儿，你母亲从来没有恨过你，她爱你！从她和方志坚分手以后，她的心就死了。我想，这些年来维系她生存下来的唯一动力——就是你……”姨妈呜咽着，抬起满含泪水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我。

我避开她的目光，坚决地摇摇头，冷冷地说：“不，不是我救了她，而是我害了她！她从心底恨我，恨我让她不得不下嫁父亲，恨我让她不得不听从外公的安排。她恨我恨得深，可又觉得内疚。所以，她才避免面对我，和我说心里话；她才喜怒无常，言语尖刻；所以，我们才永远像隔了一堵墙似的，直到阴阳相隔。”

那些沉睡的记忆此刻像潮涌一样在我眼前栩栩如生，我说不下去了，委屈都堵在嗓子眼儿，愤怒都充满胸膛，耻辱和悔恨像火焰一样将把我吞噬。我的整个人都在地狱的火焰里燃烧。

姨妈立即想反驳我，我冲她一摆手，自顾自地往下说：“姨妈，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觉得自己的妈妈很奇怪。别人的妈妈和女儿亲密无间，可我的妈妈总是和我很生分，不光是和我，和爸爸，和所有人都隔了一层纸。每当我闯祸的时候，她不止是发怒，而是，而是那种真正的发狠，恨自己生下了我；每当我想跟她走近的时候，她总是有办法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曾经怀疑她不是我的亲妈，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女儿。你说，这是爱吗？这分明是恨！她一直都在惩罚我，惩罚父亲，她从来没有爱过我们……”

眼泪大滴大滴地夺眶而出，这些日子来，我惊讶于自己原来有这么多的眼泪，这么多的委屈！二十多年来的疑问终于在今天真相大白，可赤裸裸的真相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瞬间把我拉到了人生的最低谷。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还有无望的未来。在人世间这个哈哈镜中，我像个带着面具的妓女，一丝不挂地，躺在笼子里，放在大街上，供行人观赏。而那个逗弄我、调戏我、强奸我的男人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砰的”一声，面具落了，所有人都看清了我的真实面目。我还怎么做人？我也不想做人了……

姨妈沉默了，也许是看我在气头上，不想再刺激我；也许是默认了，也许是找不到更好的说辞来开解我。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下、两下、三下……轻轻地拍着我，安慰我。记得小时候，也总是姨妈、外婆或者父亲这样搂着我坐在一起，轻轻拍我，哄我睡觉，给我讲故事，安慰我不要哭鼻子。在我的印象中，妈妈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我俩甚至连一张像样的合影都没有。“这是爱吗？这怎么可能是爱？母亲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而我的亲生父亲，竟然是那样无耻和丑恶的一个人。”我越想越伤心，不光是喉头，胃部也开始铺天盖地地翻滚起来。我再也压抑不住，“哇哇哇哇”地大口大口呕吐起来，一股腥臭扑面而来，我觉得更加恶心了……

父亲电话响起的时候，我还在噩梦连天中。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半分钟，我都以为自己在做梦。之后仔细一听，这才回过神来，是父亲！一夜之间，他的声音苍老了好多。“佳儿，下午见个面吧？”父亲在电话那头邀请，我无法想象他鼓了多大勇气，才能下决心给我打这个电话。

事实是，父亲和我是这场阴谋最大的两个受害者，真相对我们俩来说，都一样地残酷：挚爱多年的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还没结婚就有一顶绿帽子在那儿等着，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对我来说，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唯一的一个人我想见到的话，那就是父亲！他是我唯一觉得愧对的人。虽然，这场阴谋我并没有积极参与，但很显然，我是这场阴谋中最重要的道具。为此，我觉得自己亏欠父亲很多；因此，我觉得自己无论多么像离群索居，甚至厌世轻生，都应该见父亲一面。

我们约好三点钟在“星巴克”见面。时针已经指向了一点半，可我还是呆呆地赖在床上，木木地看着窗外。阳光正好，蓝天白云，正是出游放松的天。可我的心里却像压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木板，早已被密封得不见阳光。脑子像灌了铅一样，沉甸甸的，一片空白。姨妈已经在门边偷窥了我很多次，可我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发呆，既不想吃饭，也不想喝水，更不想和人说话。只想一个人，看着天……

“佳儿，佳儿，你看谁来了？”姨妈人未到，声已到，高声大气，我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现在任何人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我谁也不想见。”我在心底赌气。门推开了，姨妈的脸上竟然带着笑意，她闪开，一张陌生年轻的脸探了进来：深褐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褶褶生辉——此刻，正带着惊喜看着我，亲切而温暖。鼻子很高挺，尖尖的下巴，厚厚的嘴唇，地中海的小麦皮肤……“啊，brandon！”我的嘴巴一定张得有塞个鸡蛋那么大，brandon一步冲到我的床前，三下两下把我从床上举起来，亲昵地嗔怪说：“你这个坏女孩！一回国就再没有消息了。你这个混蛋！”一边说着，一边把雨点般的吻落到我的唇上、脸颊上、额头上、眼睛上……我木木地接受着，毫无喜悦的感觉。

“brandon，我，我，我对不起你！”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竟然痛哭起来。

“啊？你怎么哭啦？我没有真生你的气啊？你什么时候脸皮变得这么薄？”brandon以为我在装怪，硬把我从他怀里拉出来，捧起我的脸，只见满脸泪珠儿。他嬉皮笑脸的眼睛一下严肃起来，诧异地问：“你怎么啦？怎么一下子就哭起来啦？”

我泪眼朦胧地望着brandon，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跑了千山万水来找我，一定想不到自己心中的女神竟会比最肮脏的妓女还要下作。

“亲爱的，我知道你妈妈去世了，你一定伤心透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受苦了，没跟我联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brandon善解人意地替我开脱，温柔地一边擦着我的眼泪，一边梳理着我的一头乱发。

“谁告诉你我母亲去世的？”我的心一惊，脱口而出。“你姨妈，还有客厅的遗像，猜都能猜出八九分。”brandon耸耸肩，没察觉到我的惊慌，仍然满眼柔情地看着我。“哦，是这样。”我勉强稳住自己的心，一眼瞥见了站在门口，警觉地看着我们的姨妈。看来她没有多说母亲去世的情况，我暗自在心底吁了口气。这个家庭，我的背景，有太多见不得人的事，我情愿brandon永远都不要知道！

“佳儿，你朋友跑了这么远的路。别光顾着说话，先到客厅喝杯茶，坐一坐吧。”姨妈适时地插话进来，她满脸堆笑，摆出一副老北京的客套。没等我反应，brandon就笑眯眯地转过头去，用最正宗的北京话应承：“谢谢姨妈，我最喜欢中国茶了，我这就到客厅，让佳佳先梳洗梳洗！”姨妈的眼睛张得溜圆，全是惊讶，满心赞叹：“呀，这洋小伙儿中文怎么讲得这么好？啧啧啧，不简单啊！来，来，来，尝尝我沏的茶。”brandon冲我得意地眨眨眼，在我脸上啄了一下，轻轻说：“等你！”跟姨妈有说有笑地出去了。

我看着他们带上门出去，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我慢慢走向洗手间，对着镜子，看着陌生的自己，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戏要怎么演下去？“如果brandon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他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我问镜子中的自己。“对了，kitty知道他来找我吗？我曾经答应过kitty的……”一想到kitty如果知道brandon又来找我的后果，我就不寒而栗。她恶狠狠地说过：“你给我听好了。我要brandon一个月之内回来找我。否则，别怪我突然记起了很多事！”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又开始剧痛起来。最近老是失眠，一失眠就头疼。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总是噩梦连篇。我只得靠晚上服安眠药，白天吃阿司匹林来过日子。

我吞了两片阿司匹林，捧着杯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肿泡的眼睛，熊猫样的黑眼圈，我哪里像是才二十出头的人？再仔细一看，自己的头顶上，不知何时竟然长出一小撮白发，一夜愁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