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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仨》第13章 记得忘掉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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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一生肯定会经历成千上百的女人,你不可能在一个女人身上纠缠太长时间。

十点多的时候,付绝响的手机又打过来,不过这回是申博天的声音。

“你他妈的过来,我们转场了,阿飞还要跟你聊天呢!”申博天说。

这时候他的气已经消下去了。不生气的时候,说实在的,他还怪想跟他们混一起的。

这回是在前海酒吧,人去了大半,只剩下五六个人。千日见小莫不在,松了口气。

“我告诉你呀,我已经跟大家声明了,你不但不早泄,而且很持久,总之,我已经宣布了,以后别人再说什么都不关我的事了。”申博天道。那口气,好像他替千日立了一大功。总之,他为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感到得意非凡。

“你能不能不说这一出,能不能说说你自己?”千日说。

“好,我们以后再也不提这个事,谁提谁是狗娘养的。”他又宣布道。

阿飞道:“申博天,那你说说你自己吧,你那组诗不是写泡了一美人吗?”

哎哟,提起那组诗,别提多可笑了,因为他总能把身边发生的一点事都写得特伟大,伟大得让你信以为真。那组恶心的诗写的是,他泛舟在什刹海上,左手揽着明月,右手揽着美人,对着天上咆哮。如果你知道那咆哮的内容你会笑昏过去。他在嘲笑李白。他说,你丫不是很牛吗,我辈岂是蓬篙人,你最牛不也就是意淫一下杨贵妃吗?哪有我现在这么浪漫这么爽呀,你还是甘拜下风吧。总之,他写得猖狂极了,简直是骑在李白脖子上拉屎,你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跟李白有仇。也许他就觉得自己是千古诗人中最幸福的了,这辈子你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诗。

不过明眼人,比如千日,比如付绝响,都知道,他所说的美人就是陈小。这首诗表明,陈小已经被他弄上手了。但是也不一定,有时候他想象的事情,会说得跟真的似的,把自己都骗过去。这就是他神奇的地方,把自己先骗倒。阿飞,他刚从外地来,当然不知道那美人是谁,所以对那美人特好奇,简直当成杨贵妃了。

“其实,那女孩本来是介绍给付绝响的,但是朕太喜欢了,朕宠幸之,缘分这个东西你是躲避不了的。”他说得振振有词,可笑极了。

“你是说,你跟她蜜上了?”千日质疑道。

“废话,难道我能说谎吗?我要的东西是跑不掉的。我虽然偶尔也说谎,但是我的诗歌会说谎吗?不会的。”他坚定道,对千日的质疑非常不屑。

千日饿得慌,要了一盘意面,一团一团地往嘴里塞。申博天,他是个直肠子,在阿飞的追问下把那点事跟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倒出来。不过他的话你要是全信那你就傻了,他是个说到高兴之处自己都能骗倒的人。

他把陈小约到什刹海,租了条脚踏船。估计他从来都只租脚踏船,他要腾出手来。船一到湖心,他就把姑娘抱住,强行接吻。他的逻辑是,姑娘只有两种选择,一是跳湖,一是接受非礼。他相信这个逻辑,就这么干了,他断定姑娘们不会因为这点事跳湖,所以他就这么干了。总之,在这方面他是个简单粗暴的家伙。当然,肯定还有一种比较强悍的姑娘,拉下脸来,使劲儿不让他得逞。这是最坏的一种结果,他倒也不担忧,这样更好,表明了态度,不玩儿拉倒,上岸回去,免得费事。他从来不觉得有面子上过不去的事。

陈小就是害怕跳湖才让他得逞的。他们肯定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因为他从来不会用哪怕一点儿温柔的动作,一点儿耐心的暗示,他是直来直去的领军人物。陈小是个大学生,绝对接受不了这么粗鲁突然的动作,只要她会游一点儿泳,他就不会得逞。但大多数姑娘宁可倒在他肮脏的怀抱,也不愿意跳进肮脏的水里,总之,他粗鲁地捅破了第一层纸张。后来就像他诗歌里写的那样,浪漫得感天动地,把古人嘲笑得含羞九泉。实际上也许一点儿都不浪漫,也许整个晚上都处于一种尴尬的气氛中。他实在是个天花乱坠的人。

当然,他还有个招数,那个时候你说什么他都能答应。

“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

“爱一辈子?”

“绝对。”

“会跟我结婚吗?”

“当然。”

“生孩子吗?”

“绝对。”

“保证不爱别的女人?”

“当然。”

“敢发誓吗?”

“绝对。”

用“当然”和“绝对”轮流回答,可以让人不觉得在敷衍。你让他去死,他也都能答应你。总之,申博天说得兴高采烈,千日却不住为陈小而担心。

“把陈小请出来。”阿飞建议道。

“不行,你们会抢的。”申博天说。他真把她当宝贝了。

后面的话题没有离开过女人和诗歌,但通常会越讲越没劲。有一些时间是话语的真空,大家都静了下来,再也找不到话题,你会发觉这些人脑子都短路了。

“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跟姚敏见面呀!”千日又想起这茬。

“靠,这是赚钱的事儿呀,你他妈的都不提醒我,我怎么记得。”申博天本来就不记事,这阵子又在炒作崔崔,他确实是个大忙人。

“我他妈的都提醒过你一百二十遍了。”千日反驳道。

“你现在提醒有什么用,你要在工作时间提醒呀!”

“妈的,好像是我逼你赚钱似的。”

“看来你真的跟她有一腿,比我还上心。”申博天得意地笑了,他确信自己猜准了。

申博天坐在一辆出租车上,出租车上了京石高速,往郊区良乡而去。他翻着书包,翻了里面一层又翻外面一层,每个口袋都掏过了,就是掏不出要找的东西。他想了想,掏出手机,拨了千日的号码,叫道:“我演讲稿丢在办公桌,赶紧帮我取一下,带到良乡来。”

千日正在办公室开会,报社的秦副总编喜欢给记者们上培训课,今天说的是媒体营销,听众是娱乐和时尚两个部门的成员。千日手机处于震动状态,悄悄溜出来接听。

“我在开会呢。”千日道。

“你那个会有这个会重要吗?赶紧撤!”申博天一着急,就用命令式。

“靠,你在车上吧,你就不会掉头去拿吗?”千日觉得这么容易被差遣,也太没面子了。

“我上了高速了,怎么回头呀——赶紧去,革命不成功你可要负责!”

申博天说着就挂了,这是他一贯的招数——挂了比磨嘴皮更有用。

千日蹑手蹑脚进入小会议室,拿起书包猫着腰偷偷想溜,但被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老孟逮住。老孟悄悄道:“小千,秦总会有意见的。”

老孟的意思是,她理解记者编辑们不爱听这些课程,也不是非听不可,但是如果走人的话,秦总的面子过不去——秦总非常好为人师。

“我一个朋友,就是写诗的那个,出车祸了。”千日故作紧张道。

“赶紧去赶紧去。”老孟像烫了手似的,慌忙松开千日的衣服。千日几乎匍匐在地上,从后门溜了出来。

从申博天的办公室拿到稿子后,千日走到三环的站牌下,决定从这里坐一趟300路车到六里桥,然后在六里桥坐一趟616到良乡。他边等边翻阅这五页稿纸,看了两页之后,他突然激动了,并且为申博天操心起来:他要是不能够在发言时拿到稿子,绝对是本年度最遗憾的事。而且,为了这篇雄文,这段时间他没少费工夫。

千日果断地拦住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讨价还价之后,一百五搞定——去远郊司机一般不想打表,应该没有回头客。刚坐上去,申博天的电话又过来了。

“到了没有?”他叫嚣道。

“在等公车呢!”千日故意道。

“黄花菜都凉了——赶紧打个车过来,给你报销!”

“别催了,在出租车上了。”千日叫道。但是如果你相信他能报销的话,那就太不了解他了:关键时刻做的任何承诺他都会忘掉,即便有人提醒他也记不起来,这是他的风格。

车过五环,快到收费站的时候,突然堵住了。后面的车接踵而来,汇聚,把高速路塞成一截实打实的腊肠。作为腊肠的一分子,出不去退不回,司机焦躁起来,打开车门看了一眼,又骂骂咧咧地缩回来。千日比他更焦躁,但内心更焦躁的人会显得更平静。他缩在副驾驶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这篇《诗人的真相》,并被申博天宏大的见识震慑了。几年来自己心中的疑存在此豁然开朗:什么诗是好诗,什么诗是貌似好诗,什么诗人是真诚的诗人,什么诗人是只有美化语言的本事却根本就没有进入诗的诗人。此文全面分析自第三代诗人以来的诗歌现状,诚意毕现。不过它现在应该在演讲台上而不该被堵在一条高速路上。

“师傅,估计什么时候能走?”

“哎哟,悬,八成是前面出车祸了,急也没用。来一根。”

师傅递过来一支“中南海”,千日摇了摇头,他被一种诗歌上的豁然开朗激动着,不能动弹,并且产生一种奇怪的冲动:他真希望申博天是个女的,真希望和“她”做一场爱。

西峰宾馆位于西郊,平日里客人不多,周末的时候会有郊游的客人入住,热闹些。此刻它的门口有一条横幅:“热烈欢迎中国诗人世纪诗歌理论研讨会召开”,条幅是红色的,门口放着两个一人高的花篮,远看颇为喜庆,给人第一感觉就是有人要搞个婚礼。近看那两个花篮的祝词,果然是给结婚的人贺喜的,一时还没有撤走而已。此刻,会议室里聚集着三十来个全国各地的诗人、评论家以及诗刊负责人,在宾馆承办的会议里,估计属这次显得最杂乱,来的人个个面目可疑:有的一脸横肉,像屠夫。有的西装革履,像个正经人。有的像个和尚,颇为隐忍;有的留着脏兮兮油光滑亮的络腮大胡子,像传说中的艺术家;更多的是胡子刮得极干净一脸不苟言笑的家伙。本来这些人也好认,但是混在一起,你就糊涂了,开会又不是煮腊八粥,怎么混搭得这么厉害?一个服务员续完茶后,掩着鼻子逃出门外,放肆地咳嗽几声——烟雾缭绕实在让她受不了。

上午由两个诗人和一个评论家演讲。因为下午设有讨论场,所以演讲的时候不设讨论环节,但不同见解的诗人提出反驳,演讲被多次打断,大伙儿捱到了中午一点才吃饭,导致吃饭的时候脾气都很大,酒杯摔破了好几个。下午开会的时候,会议室里多了几个保安,架势颇像审判大会。老杨,《中国诗歌》的主编,也就是这次会议的策划者和主持人,悄悄对申博天道:“你一会儿上台的时候简短一点,注意,措辞不要太激烈,毕竟都是文化人。”申博天道:“等一等,我发言稿还在路上呢。”老杨道:“等你一个人,会把他们惹毛的——要不,你的发言索性取消,下次还有机会!”申博天激奋道:“哎哟,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行了,我不要发言稿,我裸讲了!”

千日赶到的时候,申博天的裸讲已经进入了尾声。千日进入会场的时候,最好奇的是申博天会是一种什么状态:是气急败坏地抢过稿件,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是已经失望到绝望,放弃了这次发言?当然,所见的一幕是千日最意想不到的:他口若悬河、激情澎湃,已经进入了平时指点江山的吹牛皮状态——这当是一个人口才最佳状态。甚至让千日想到,如果给他发言稿,简直阻碍他临场发挥。他现在已经讲到了发言稿中的第三个问题:口语诗人才是三十年来诗坛的中流砥柱。

这让听席上的诗人伊徐坐不住了。伊徐早年留洋海外,诗歌上师承西方的现代主义,讲究用词工整、意象典雅,追求写作难度和精神品质,是“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他站了起来,随之皮鞋踏踏踏响起,他走到主讲台上,凑近话筒道:“我不知道这位诗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敢下这样的结论,而且是在这种场合下,误导作用很大,所以我不得不上来纠偏:如果口语诗人是中流砥柱的话,那么,知识分子写作干吗去了?这是颠倒是非的言论。我要告诉大家,中国当代诗歌难度的开掘,就是知识分子诗人努力的结果……”

申博天回过神来,抢过麦克风道:“虽然我知道你是谁,但是你也别太自以为是——你的写作,就是一个自欺欺人,现在是我的发言时间,请你滚下去!”

伊徐气得涨红了脸,大声道:“你看,这就是所谓的民间口语诗人——流氓作风。我要告诉你们,你们想把中国的诗歌搞垮,我是绝对不允许的!”

部分诗人鼓起掌来,他们为伊徐大义凛然的气概所鼓舞,呼应道:“绝对不允许流氓诗人搞垮诗歌!”

诗人包牧中午喝了酒,正在坐席上打着吨,被闹醒了,他站了起来,大叫道:“伊徐,你这个疯狗,给我下来。”包牧早先是野兽派诗人——该派是口语诗人的代表流派,这两年主编《中国当代诗歌年度选》,因这本选集以“秉承民间的写作立场”为核心,无形中与“知识分子写作”对立,因此他成为“民间写作”的代表诗人。

伊徐正准备下来,但是包牧这么一喊,他倒不下来了——否则显得太听话了。他大声质问道:“我也并非全盘否定你们口语写作,我还是同意局部口语,作为诗歌语言的一个补充。但诗歌如果全部用口语,降低为零难度,那就可能全民诗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难道我们发生过的全民运动还不够多吗?!”

包牧已经走上前来,突然脱下自己的皮鞋,劈头盖脸就往伊徐身上砸过去,叫道:“我叫你妖言惑众,我叫你危言耸听,混了几十年了,还是这副德行!”伊徐边躲闪边叫道:“都反了,流氓都起来了!”听众席中助阵的,来不及近身,纷纷把鞋子扔过来,一阵鞋雨砸在两人身上。说时迟,那时快,保安已经上前,把两人制住,推出门外——原来老杨事先交代,一旦有肢体冲突,保安要赶紧动手。要不是老杨这一招,刚才发展为群架都有可能。

申博天对着乱哄哄的人群道:“我的发言还没有完,如果谁再打断我的发言,就是跟我过不去,回头这个账我要算的。既然刚才伊徐说口语诗是零难度写作,那么我就必须先反驳这个说法。这是很无知的看法,就像白居易的诗人人都看得懂,就以为人人都会写似的,事实上可能吗,恰恰相反,它是一种对语言融会贯通之后的高难度写作。而知识分子貌似语言高超,其实是一种表面的难度,是脱离当下、逃避现实的一个借口,是西方在中国的诗歌买办……”

听众有人叫道:“别拿白居易当幌子,口语诗人个个都是白居易吗?你们只不过扯着民间写作的虎皮当大旗!”申博天道:“我懒得跟你们扯这些表面问题,有话回头讨论场说,现在我要把演讲说完,谁再敢打断我的话,别怪我用话筒砸破他的头。”在他的恐吓下,终于有了一个把发言讲完的机会。

千日兴奋地拨了付绝响的电话,叫道:“你今天不来太可惜了,小申的发言太精彩了,任何一次吹牛皮都没这么精彩——搞得知识分子和民间写作都干起架了。”付绝响叫道:“妈的,这么好玩,怎么不叫我去?”千日道:“我哪知道要到这个程度,还以为走走程式的学术会议呢——包牧和伊徐都被逮派出所去了。”付绝响道:“有点吵,你能不能走出来跟我汇报呀!”千日道:“走个屁,我鞋子都不知道丢哪里去了,一只脚光着呢!”

申博天下来后,千日道:“还好没给你稿子,要不然绝对没这么汪洋恣肆。”申博天得意道:“天才就是这么被逼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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