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隐阑珊，宛若藏青色的帷幕，绣缀着清冷月光，照及咸阳每个角落。隐匿在沉寂中的身影，却在窸窣风声中，逐渐清晰。

咸阳郊野一如常往，荫荫树影淹没在野草满蒿间，散落着古老而颓圮的残瓦碎碣，纷呈于银白的月色下，显得凄冷而萧索，月光荧荧轻移动，缓缓拖印出两只正面相对的挺拔身影。

“为何相约在此单独会面？”一声冷肃的询问，讲话的黑甲男子，硬朗的面孔带着不苟言笑的苛直。月影拂过脸线，王离正横眉，似乎心有不快。

换做任何人也难有欣然的理由，如此静悚阑珊的深夜时刻，却邀约他独自一人在这漫布荒坟野茔的郊外会面，更何况这邀约之人，却是不怀好意的敌军先锋——武艺过人的韩希尧。即使守时赴约，王离却深感疑惑，莫非此举正是林氏的陷阱？如此幼稚荒谬的举措，并不像是出自林峰授意，倘若是韩希尧私下邀约，他是否心有他意？人往往如此，越是不可预知且危机四伏的事物，越要不计后果的去求个真相。

韩希尧斜咧起嘴，露出一抹平和笑意：“在下斗胆约将军来此，正是为近日和谈之事。”他轻舒气道：“想必陛下已向将军提及和谈之事，放眼天下大势，林氏灭秦已是势不可挡，况且如今秦廷由赵高当政，更是岌岌可危，陛下胸怀宽广，为天下万民着眼，甘愿与我军联手铲除赵高，再归降林氏，届时……”

不等及韩希尧讲完，王离已是怒目直视，紧蹙起浓眉，狠一摆手，斩钉截铁：“陛下究竟意欲何为，做臣子的无权掌控！但林贼休想我王离降你麾下！乱臣贼子心怀不轨，草莽出身却斗胆起兵反叛大秦！我王离虽不及祖父贤明勇武，骨子里老秦人的热血却从未冷过！若想灭秦，便从我尸首上迈过去！否则，王某苟活一日，也要同林贼誓死顽抗！”

“哎……”韩希尧并未动怒，只是深深叹息一声，不疾不徐道：“将军这又是何必呢？陛下身为嬴秦皇族，亦能深谙局势，将军为何却不能勘破常理？况且，两军对峙，伤亡的乃是各自将士，纷扰的更是关中百姓！将军爱国爱家令在下佩服，只是将军既然爱家，为何又不可为众生所想呢？”

王离心底噱然一震，黑眸隐约泛起茫恍神色，却随即敛回眸珠，扯开唇正色严词：“为众生所想？！林贼还真会装腔作势！分明是借仁义之名，行反叛之实！更是贪恋这皇权天下！哼，劝解我降服，也不过是想不费费一矢一镞便占据咸阳！好个如意抉择！有王某在此，绝不令林贼奸计得逞！”他勾唇冷笑，似乎藐视的含义：“我既有本事结果老贼性命，难道还会畏惧他的小贼儿子么？！”

话语轻蔑讥讽，更是直刺痛处，王离虽痛恨林氏，却也是出身贵胄之人，绝不会言语伤人，那他种种激烈态度究竟意欲何为？是否有意激怒？韩希尧暗暗思虑，只是不论情形如何，却已确认他绝无降服之心，甚至连假扮平和，他也不愿施行。既是如此，此人必成隐患，若不可为所用，那唯有——杀之！

夜风徐起，卷出暗藏许久的哀伤，微微烁动的月光下，亮色的银枪耀的双眼发涩，却在瞬间划出狰狞而凶狠的残光。

似乎嗅到空气中的凛凛杀气，王离眸光忽闪，迅疾旋身躲过这陡来的一刺。

月色似乎凝滞，漾出韩希尧满是怒色的脸，那双绽出忿然青筋的掌，紧握住手中银枪，不断挽起亮色的光芒。

“王离！此事本已是过往！少主并未因私仇记恨于你，反而怜你有统军之才，方才命在下私约你，劝你放心私心为大义而降！想不到你非但顽固不化，更是语出伤人！纵使少主容得下你，在下也不容你肆意中伤逝者！”他咬牙，怒目喝斥：“先主既遭你害死！如今又是你挑衅在先，在下便顾不得与陛下的承诺，今日便为先主报仇！”

风擦过脸颊，猎猎作响，狂乱的混沌吼叫着。韩希尧猛然沉眉，重重抖手，星芒沿枪而起，骤然剧盛，狠厉而尖锐的劲力自枪尖涌出，直窜向王离扑去。

王离慌忙抽出长剑退档，却明显力不从心，唯有闪避着后退，却渐渐放缓了步伐，似乎已难以招架韩希尧迅疾猛烈的攻势，遂拧紧眉心，高扯嗓音：“来人！将这林氏贼人拿下！”

四周火光顿起，将黯淡无光的天际，耀出血红深色，一簇簇持械披甲的士兵忽然窜出，后更有大量骑兵，似有数百人之多，个个神色鸷猛，狠狠瞪着只身一人的韩希尧，

王离随即扑入人群中，露出得意的笑意：“早料到林贼心怀不轨！岂能轻易命丧你手！韩希尧，听闻你武力超群，仅在林峰之下，可纵然你如何强势，又怎能以一敌百！你既然如此效忠林氏，今日便送你归天，让你死后也可继续效忠老贼！”他冷哼一声，渗出彻意凌厉，毫不留情的挥手。

一抹欣然笑意却从韩希尧嘴边勾起，双目射出熠熠奇光：“将军，那可未必。”

气氛似乎愈发凝滞，挑起王离心中暗藏的隐隐不安。火光迅速蔓延，呖呖风声中竟陡然出现不协调的音调。

“嗖嗖——”数声弓弦弹啸震出锋锐声响。

数支劲箭宛若雷光电闪般，分别自不同方向，搠胸刺背而来。

箭速犹似疾风，王离慌忙挥剑相铛，而身旁尚有一些兵士不及拔剑出手，惨嚎着倒地坠马。

无数的戎装骑兵跃出，伴随着整天憾岳的呐喊，从四面八方狂涌而来，随即搭起一列列战阵，将逃散的路径全然截断，火影掩映下，手中的利器烁动着冰冷的光芒，宛若张开一面插翅难飞的天罗地网。

王离心中大懔，随即倒抽了一口凉气，挥起怒目低吼：“韩希尧！你算计我？！”

韩希尧眼中散出欣悦神色，弯唇笑道：“将军不也是早有防备么？在下只是效仿将军罢了。”他蓦的敛回笑意，挥枪直指王离，神色整肃：“王离将军，在下亦不想同你生死相搏，所以奉劝你多加考虑，就凭你一旅残兵，战场相较时，只会惨败林氏大军，既然陛下已有意归降，将军何不……”

“废话少说！王离从不惧死！今日既中林贼奸计，那便在此做个了解！若要王某投降林贼——”王离蹙紧眉心，狠狠咬着牙齿一字一句顿出：“绝——无——可——能！”

仍誓死不降么？韩希尧心中暗叹，泛起悠悠落寞，此人虽是敌方，那铮铮风骨却令人佩服，只可惜太过顽固，既不可令他心悦诚服，那唯有杀之。或者……一个悚瑟念头竟从脑中掠过，那个人已认定王离必然誓死不从，便早有决意，而所谓的劝降，也只不过是诛杀他的艳丽幌子么？

金器相击，交织惨嚎疾呼声，激鸣响彻天际，整的人人耳鼓嗡鸣。

火光越发明晰，甚至驱散了天际的星月。王离脑中混乱不已，一次细小失误竟造成即将末路的状况，仍他如何参破棋局，却怎能料到千里跋涉而来的林贼，竟带有大批骑兵战将！不，若有数千人马入城，怎会绕过秦人耳目？林贼也不至如此疏忽，那这众人马，竟是潜伏于咸阳的贼人？为何竟数日不为所查？不，这众人马个个甲械齐全，如此大的阵仗，又怎能瞒得过他的眼线？！咸阳毕竟是秦人源属，林贼又如何能渗透入此？！

脑中似乎骤然醍醐灌顶，却不禁令王离背脊发麻，咸阳城中，能派出如此大量兵马之人，唯有那心思恶毒的阉人赵高！林贼竟与此人联益？！那与子婴所谓的联合，究竟只是作势而已么？子婴却信以为真……

心中戾气激得王离按捺不住，扯声怒斥：“韩希尧，林贼何来的兵马？！”

“这与将军有关么？”韩希尧只是淡淡回应。

“贼便是贼！永远卑鄙下作！竟借用阉人的兵马！”王离怒吼，声音略略沙哑：“所谓的和谈不过是幌子罢！陛下心思纯净，以为贼人是真心为民，竟会甘愿国破家亡由林贼得益！却想不到贼人早与阉人暗中勾结！王某今日绝不会战死！定要将林贼的诡计告知陛下！”

韩希尧微一合眸，平静的语气：“王将军，在下敬你顶天立地，今日定留你全尸，将你厚葬。”

风声泣唳而过，凄厉刻骨，天际绽开韫红的裂痕，仿佛倾诉着末日的来临。世人终有各自坚守的信念，为此桀骜一生，为此郁郁而终，甚至为此遭受良心谴责，只是支撑这信念的，往往却是更为偏执的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