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有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但正是因为损有余的天之道，才衍生出损不足的人之道。

而墨云天又进一步说明了天道顺应投机行为的根本因由。

“小小，你怎么在帮他们开脱啊？”明火火有些不满地抱怨道。

“我只是在说事实。事实上是：我还没说完。”墨云天瞥过去一眼，说道。

明火火诧然反应过来：“呃，好吧。继续……”

“毫无底线、毫无限制地追逐权力从而满足生命意识本身的欲望，这就是从天道衍化而来的，或者可以说是天道的一部分。

然而，这并不符合人道。尤其不符合受到压迫一方的人的欲望，或者我们可以将之升格到‘意志’的层面上。所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可是，如何反抗，又拿什么反抗呢？

更重要的：为何要反抗呢？

为何要反抗？这个问题看着好像很蠢，其实不然。

道理很简单：如果这个问题很蠢、很容易找到答案的话，你们就不会对我将要进行‘灭门’的行为感到压抑和不解了。不是吗？

认祖归宗，库克家族的要求并不多。为什么我非要在妥协和‘灭门’之间选择‘灭门’呢？

妥协，很容易不是吗？”

墨云天停了下来，仿佛那真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长久的沉默寂静。

“真的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吗？还是不愿？”

“因为如果在最容易的情况下都要妥协，那么在最为艰难的情况下，就只能选择妥协了。容易的情况下的妥协一般只需要付出很微少的代价，而在最艰难的情况下则往往需要付出最为昂贵的代价。这也就意味着你已经输掉了一切。”终于，铁矢开口做出了解答。不过却是一脸的埋汰神色：“靠！你直接问我不就行了？费这么多事！”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墨云天一脸严肃，并且不满道：“还有，你只是回答了后一个问题。”

铁矢撇撇嘴，既是不忿，又是不屑：“废话！老子怎么知道你这种残酷的思想是怎么成型的！你就别绕弯子了。”

墨云天没有反唇相讥，这可不是斗嘴皮子的时候。他点了点头，然后以严肃而谨慎的语气讲道：

“意志是一种非常奇妙而又奇怪的存在。意志与意识之间有着莫大的因缘关系，但却又互不归属。意志出于意识，却又有着独特的好恶倾向。意志介于意识与物质之间。它有明确的能影响物质的力量，却不能被触摸；它没有实质的形象，却可以被意识感应。

以我本人目前的能力，甚至还无法说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应该怎样为其解释、归类。然而就我以对意志的理解和对天道的感悟却使我推出一个结论：意志更像是意识的一种特殊投影。其‘特殊’便在于意志与意识之间会产生相互影响。意志如果遭到压迫，意识就会受到损伤。反之，意识如果感到害怕，意志就会变得颓靡。

也即是说，如果因为害怕失去而选择妥协，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妥协，他的意志都会受到损伤；如果任由他人践踏意志，却不选择反击，反而妥协退让的话，其意识同样会出现裂缝。

诚然，有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损伤可以治愈，裂缝可以弥补。无奈的时候这句至理名言就会自然而然地跳出来，成为绝大部分人所唯一能秉持的真理。他们觉得自己是迫于无奈且别无他法，所以唯有权宜之计，唯有妥协。以一时的隐忍换来喘息的机会，然后反击、弥补。

但却没有人知道一样东西留了下来，且永远无法抹去。那就是痕迹。

意志与意识的特殊之处便在于此。它们不是由分子、原子、质子、中子、强子、轻子、传播子、玻色子、费米子等这些物质基本粒子构成的。而是由比玻色子、费米子更为微小且无法感知的精神或者说意念构成的。

它们能记住生灵一生全部的经历和感受，极难真正被抹除。尤其那些烙下痕迹的，更是永不磨灭。除非身死魄散，否则这些懦弱的、愧疚的、不甘的、仇恨的……烙痕就会一直隐藏在你魂魄和意识的最深处。难以自觉，却会在真正的劫魔面前令你不堪一击。

然而，在‘天纵其欲’的宇宙大环境下，巧取豪夺威逼利诱之事随处可见、不甚凡几，我该如何保护自己？又该如何避免受人要挟呢？”

“灭门？”铁矢当然不会觉得答案这般简单，却是忍不住开口相问。

“是。灭门。”墨云天郑重回应，随即做出解释：“欲从于天道。然而为何绑架要挟却成了人们最为喜欢的攫取方式呢？因为重情之人往往视亲朋挚爱的性命重于一切。

便如我这般。幻龙图卷道玄真器、虚灵剑天阶法宝、玉虚琴地阶法宝、星白五行剑家传至宝，以及储物戒一枚，内含典籍无数价值连城。尤其其中三样东西，任何一件都足以引动血雨腥风。奥利弗·库克却尤未知足。

其根本的原因便在于：绑架要挟的成本与收益之间有着巨大的落差。

当然投机行为原本就是这般定义的。巧取豪夺、威逼利诱、坑蒙拐骗、掳掠盗偷……所有的投机行为都有着这样的好处：以极小的付出换得极大的收益。

但要挟却是墨云天最不能容忍的行为。因为这种行为触犯了墨云天的意志。墨云天要通过灭门来告诉所有企图践踏墨云天的意志的人一个事实，一个目前还只属于墨云天的事实：投机的成本以最大、最极致的程度提升了，要挟墨云天以期望从墨云天这里获取高额收益的人必将以生命为赌注付出代价，而得到的却只有悲哀。”

这就是墨云天选择灭门的理由：既然投机行为缘自成本与收益之间的极大差距，那么他就无限地提升投机行为所要付出的成本，使之无利可图，甚至是血本无归。灭门就是这种思想最为终极的体现。

铁矢终于明白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但很快就皱起眉头，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其它在场之人也是为之一静。没有人急着发表见解，但从他们或喜或忧或悟或惑的神情上却可以看出人们对于这件事的不同反应。

此前墨云天一直在积极地统计人们对事件的不同反应，这会儿却不再在意这些了……

“母亲，对不起。”请谅解我。后一句话已无颜诉诸于口，唯有心中一丝乞求缭绕。承袭了父母的志愿，立下了灭门的誓言，墨云天心意早决，也必无回首。

抬望眼，皓月当空，恰如昨日；繁星璀璨，若沐神明。时空错乱，悲哀似同；前噬懵母，今灭亲门。朗朗天地，欲乱汹涌；不忍目视，满眼血红。

墨云天扬首对月，最后一次留恋那亲如母亲的颜盘。然后双指回戟，自废双目。血腥而又决然。

“不要！”智玄痛呼一声，已是晚了。随即中招软倒。原来大惊之下心防洞开，被墨云天早早便罗织下的幻术一侵而入，顷刻间便失去了抵抗之力。然后明火火电射而来，只一闪，便已于须臾之间从痴画身边将智玄接到了墨云天身边。

“你会恨我吗？”眼窝狼藉血流不止，墨云天却更在意智玄的心痛。与心爱之人为敌是他绝不愿见到的，所以他唯有先下手制住智玄。

道不同，应无愧疚；

然心相连，诽毁皆伤。

他咬牙切齿，心如刀绞，却并不需要回答。

智玄也不答，只软软倚着。佛子虽慈，却绝非优柔寡断、是非不分之人。自然也能理解墨云天的道理。而况事已至此，她也就任由墨云天摆布了。然而心中终究悲悯不已、矛盾不已。她曾猜想过墨云天的过去，那一定非常坎坷。真的听了墨云天的讲述，她才知道那是一段多么震撼而又可怕的记忆。

她被墨云天的记忆击溃了，幻术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那根稻草。

她方寸大乱，早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但灭门终究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出声支持墨云天。于是唯有面现沉痛，默默流泪。

“二十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残酷而又美丽的月圆之夜。我做出了这个世界的道德所不能容忍的选择。虽非本愿，却实属本欲。是的。或许任何一个人都从其中感觉到我的挣扎和无奈、羞愧以及痛苦。但却一定没有人真正了解我当时的感觉：人丹的馥香在口腔化开，牙龈顿时如久旱的土地终逢甘霖，咬肌在牙齿的挤压下体味到疲乏而又充满渴望的激昂，虽然并没有什么可咀嚼的东西。在短暂的品味之后，我便急不可耐地将其咽下，以至于人丹与喉骨碰撞时产生的痛楚逼得我两眼翻白、鼻息阻滞。

我狠吸了一口气，然后感觉到丹丸砸中那因为长时间的饥饿而早已停运的干涩胃壁上时产生的不协调的剧痛。我抱紧了肚子，同时感到心安。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一个道理：活着，才是真的好。因为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的只有这么一个念头：我能活下去了。却暂时性地忽略了：是什么让我活下来的。

皓月繁星之下，我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许久许久……充沛的能量在胃中翻滚，随即四散开来，顺着肠道、血管、经脉、神经传向身体每一处角落。充实、满足，与其他任何历经饥饿后饱餐之人的感觉没有任何不同。

原来，这才是我……这便是我，这就是我！

墨闲云变成了墨云天，也有了一个绝不妥协的志向。只有这样才足以保护自己，以及自己身边的人。爱我的人都能得到幸福，我爱的人都能成就超脱。

为了达成这一志向，墨云天谨慎立言、诚意立信。墨云天一直坚信信誉有着超乎寻常的力量与比之更为珍贵的效力。墨云天也相信谨慎和诚意是树立信誉的必需品质。然而事实证明：光靠谨慎和诚意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七天的时间里，我废话说尽道理讲尽，却只是换来区区四个醒悟之人。我该怎么做？理解真理需要有珍贵的品德，感受道妙需要有绝佳的悟性，把握自我需要有超凡的智慧……

我不该苛求人人都能拥有这些美好的特质，而应该从生命意识的共性中去寻求认同：正是因为有求生的欲望，所以才会有怕死的恐惧。

是的，恐惧。

人们不必理解我的道理。只要他们懂得珍惜生命，同时又了解到我可以在任何局面、任何情况下夺走他们生命的事实，他们就必须认同我，认同我所能带来的那无尽深渊一般漆黑的死亡恐惧。

但这还不够。墨云天还知道这世上有比死亡更为恐怖的炼狱。在那九渊之下，在那九幽之间，那数之不尽的悲苦之地，以及它们所特有的严酷之刑。

今天！

它们将会降临在这片受到诅咒的土地上，降临在那些投机者的心魂上……只为了告诉那些心存侥幸的、那些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的人们，告诉这个世界：

我！

墨云天！

说到…

做到！”

威煞骤起，剑羽宣鸣。

杀风呼啸，举世皆惊。

衣袍猎猎，无惧疑情。

灭人灭己，以立志心。

墨云天身外法相显影，凶目摄魂，啄喙狰狞。尤其背后剑羽巨翅展开，金光万道、锋寒逼心。

那是死神的法相，那是修罗的魅影。二十八年前，它是一个母亲的全部渴望；今日之后，它更将是人们心底最为恐怖的梦魇：

绝云气，裂苍宇。

迦楼罗，天之翼。